陳寅恪說:「『七賢』之中應推嵇康為第一人」(<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可見嵇康在「竹林七賢」中地位崇高。
嵇康是曹魏女婿,父、兄皆涉官場,他對曹魏有好感,受儒學薰陶,可想而知。唯其天性愛好自然,厭惡政治,崇尚老莊,「性烈而才雋」(孫登語),他卒之避世隱居,打鐵過活,其思想夾雜儒道,充滿著張力,竊以為和他的出身背景、性格不無關係。
嵇康最後被司馬昭處死,死因有二。一是「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幽憤詩>),忍不住口批評司馬氏專權令「天下無道」。二是他未有理會鍾會的《四本論》。
根據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四本論》表面談哲學,實際則涉及嚴肅的政治「站隊」。曹操出身寒門,魏武三詔令有「重才不重德」,支持「才性異」、「才性離」因此等於支持曹魏政權。司馬氏為典型的儒家地方豪族,儒家講究才德兼備,支持「才性同」、「才性合」因此等於認同司馬氏政權。嵇康對《四本論》乃至鍾會本人不理會,變相是一種表態,不願服膺司馬氏。加上他有太學生三千人支持,司馬昭為免後患,自然要殺之而後快。
嵇康音樂造詣頗高,「將刑東市......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晉書・嵇康傳》)
他又撰<聲無哀樂論>,倡音聲之自然本性不受人之情感所支配,「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繫於人情」,牟宗三說:「主無哀樂者,嵇康之獨唱。此亦中國音樂思想中之特出者也。」(《才性與玄理》)
史學方面,他撰<管蔡論>,為管叔、蔡叔翻案,論證管、蔡二人皆具有高尚的道德人格及優秀的治國才幹,只是一時無法理解周公居攝之用意,護主心切,以致行差踏錯。
哲學方面,他吸收老莊的養分
(如自然氣化論、全身保命),建立起一套完整的養生理論,即<養生論>及<答難養生論>。針對自然情欲,他談「意足」;針對知性,他談把握養生之理,限制其過份外馳。配合「呼吸吐納,善擇住處,服食養身」,即可進入延年益壽的至人境界。
有見於漢末士人過份重視坊間輿論,他在<釋私論>提出嶄新的公私觀。大眾認為合乎道德規範的行為不一定出於正直無私之心,大眾認為有歪倫常的行為未必出於私心。公私以當事人有無隱瞞、掩飾情感、欲望、看法、感受而定,「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
另外,漢末士人對傳統名教過份遵循、奉若教條,嵇康本乎老子歷史文化退步論的立場,予以駁斥,他說:
「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容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難自然好學論>)
不過,他真正反對的,似乎是西漢董仲舒以來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及把六經納入選仕制度後所造成的功利風氣,見以下一條:
「今子立六經以為準,仰仁義以為主,以規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途則通,乖其路則滯;游心極視,不睹其外;終年馳聘,思不出位。聚族獻議,唯學為貴。執書擿句,俯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為榮華。故吾子謂六經為太陽,不學為長夜耳。」(同上)
對於儒家義理 (特別是荀子一系) 及共識,他始終未有全盤否定: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同上)
完全同於荀子,其「性」為材質之性。
「但君子用心,所欲准 (準) 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
心有善有惡,著重心的認知、思慮、主宰功能。
「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管蔡論>)
始終把周公稱作聖人,周公踐政乃聖人的權變。
「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與山巨源絕交書>)
對孔子心存尊敬。
正因為他始終未有全盤放棄儒家,<家誡>的循循善誘就來得合情合理,把兒子託付給入世的山濤也非不能預料。更重要是,他禍從口出,亦可被解釋了。
山濤和嵇康在志向上有根本的不同,山濤是要入朝做官的,向秀和山濤是一夥。向秀後來索性自我否定,「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晉書・向秀傳》),此相信非嵇康所能許可。
嵇康撰<與山巨源絕交書>和山濤絕交,標誌著「七賢」內部的分裂。自此,嵇康、阮籍一派,山濤、向秀一派。
嵇康說:
「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與山巨源絕交書>)
「庶勗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幽憤詩>)
這和陶淵明所嚮往的理想人生是相呼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