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 星期三

荊公思想

王安石的思想,首倡王、霸之分別在心術 (動機)。

仁義禮信,天下之達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與霸,其所以用者則同,而其所以名者則異。何也?蓋其心異而已矣。其心異則其事異,其事異則其功異,其功異則其名不得不異也。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於天下也,所以為仁義禮信者,以為吾所當為而已矣。以仁義禮信修其身而移之政,則天下莫不化之也。是故,王者之治,知為之於此,不知求之於彼,而彼固已化矣。霸者之道則不然,其心未嘗仁也,而患天下惡其不仁,於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嘗義也,而患天下惡其不義,於是示之以義;其於禮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其有為也,唯恐民之不見而天下之不聞也,故曰其心異也。齊桓公劫於曹沫之刃而許歸其地,夫欲歸其地者,非吾之心也,許之者,免死而已。由王者之道,則勿歸焉可也,而桓公必歸之地。晉文公伐原,約三日而退。三日而原不降,由王者之道,則雖待其降焉可也,而文公必退其師,蓋欲其信示於民者也。凡所為仁義禮亦無以異於此矣,故曰其事異也。王者之大,若天地然,天地無所勞於萬物,而萬物各得其性,萬物雖得其性,而莫知其為天地之功也,王者無所勞於天下,而天下各得其治,雖得其治,然而莫知其為王者之德也。霸者之道則不然,若世之惠人耳,寒而與之衣,饑而與之食,民雖知吾之惠,而吾之惠亦不能及夫廣也,故曰其功異也。夫王霸之道則異矣,其用至誠以求其利,而天下與之,故王者之道,雖不求利之所歸,霸者之道,不主於利,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則天下孰與之哉!(<王霸論>)

南宋朱子和陳亮辨王霸,堅持漢唐治世只是「架漏過時,牽補度日」,見解承襲安石。

次言人性本身無善惡,僅有可以為善可以為惡之傾向。又「性善情惡」之說不成立,性情一體。

性、情一也。世有論者曰:「性善情惡。」是徒識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實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於外而存於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彼曰性善,無它,是嘗讀孟子之書而未嘗求孟子之意耳。彼曰情惡,無它,是有見於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於惡,而不知七者之出於性耳。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於物而後動焉,動而當於理則聖也,賢也,不當於理則小人也。彼徒有見於情之發於外者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於惡也,因曰「情,惡也」;「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於情之發於外而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於善者乎!蓋君子養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性之惡故情亦惡,故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莫非情也。彼論之失者,以其求性於君子,求情於小人耳。自其所謂情者,莫非喜怒哀樂好惡欲也。舜之聖也,象喜亦喜;使舜當喜而不喜,則豈足以為舜乎?文王之聖也,王赫斯怒;當怒而不怒,則豈足以為文王乎?舉此二者而明之,則其餘可知矣。如其廢情,則性雖善,何以自明哉!誠如今論者之說,無情者善,則是若木石者尚矣!是以知性情之相須,猶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惡,則猶中與不中也。曰:「然則性有惡乎?」曰:「孟子曰:『養其大體為大人,養其小體為小人。』揚子曰:『人之性,善惡混。』是知性可以為惡也。」(<性情論>)

孟子以仁義禮智四端之心為人之性,性本身為全善,情為道德的覺情,性不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王安石認同揚雄「人之性,善惡混」,可見他非接續真正的孟子學 (許滸<王安石之人性論及其開展>詳細闡述王安石的人性觀有別於孟子,讀者可參考)。

三言君子當「慎」、「義」。「慎」指心未發時,靜待被義理說服,才於言行上有所決定。「義」指心已發時,等待適當合宜的時機,展開行動。「慎」、「義」皆離不開「不苟」(不隨便、不馬虎)。

世之論者曰:「惠者輕與,勇者輕死,臨財而不訾,臨難而不避者,聖人之所取,而君子之行也。」吾曰:「不然。惠者重與,勇者重死,臨財而不訾,臨難而不避者,聖人之所疾,而小人之行也。」故所謂君子之行者有二焉:其未發也,慎而已矣;其既發也,義而已矣。慎則待義而後決,義則待宜而後動,蓋不苟而已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動。」言動者,賢不肖之所以分,不可以苟耳;是以,君子之動,苟得已,則斯靜矣。故於義,有可以不與、不死之道,而必與、必死者,雖眾人之所謂難能,而君子未必善也;於義,有可與、可死之道,而不與、不死者,雖眾人之所謂易出,而君子未必非也。是故尚難而賤易者,小人之行也;無難無易而惟義之是者,君子之行也。傳曰:「義者,天下之制也,制行而不以義,雖出乎聖人所不能,亦歸於小人而已矣。」季路之為人,可謂賢也,而孔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夫孔子之行,惟義之是,而子路過之,是過於義也,為行而過於義,宜乎孔子之無取於其材也。勇過於義,孔子不取,則惠之過於義,亦可知矣。孟子曰:「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蓋君子之動,必於義無所疑而後發,苟有疑焉,斯無動也。《語》曰:「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君子之行,當慎處於善耳,而世有言《孟子》者曰:「孟子之文,傳之者有所誤也。孟子之意,當曰『無與傷惠,無死傷勇』。」嗚呼!蓋亦勿思而已矣。(<勇惠論>)

朱子後來言「敬貫動靜」,心體無論處於未發 / 已發狀態,都要時刻保持整齊嚴肅、常惺惺,竊以為受到荊公新學的影響。

四言後天的學習、認知、思考,不亞於自然天成的踐仁 (此近朱子言「格物窮理」)。

仁者,聖之次也;智者,仁之次也。未有仁而不知者也,未有知而不仁者也。然則,何知仁之別哉?以其所以得仁者異也,仁,吾所有也,臨行而不思,臨言而不擇,發之於事而無不當於仁也,此仁者之事也。仁,吾所未有也,吾能知其為仁也,臨行而思,臨言而擇,發之於事而無不當於仁也,此知者之事也。其所以得仁則異矣,及其為仁則一也。孔子曰:「仁者靜,知者動。」何也?曰,譬今有二賈也,一則既富矣,一則知富之術而未富也。既富者,雖焚舟折車無事於賈可也;知富之術而未富者,則不得無事也。此仁、知之所以異其動靜也。吾之仁,足以上格乎天,下浹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不匱也,然則吾何求哉!此仁者之所以能靜也。吾之知,欲以上格乎天,下浹乎草木,旁溢乎四夷,而吾之用有時而匱也,然則吾可以無求乎!此知者之所以必動也。故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山者靜而利物者也,水者動而利物者也,其動靜則異,其利物則同矣。曰「仁者壽,知者樂」,然則仁者不樂,知者不壽乎?曰,知者非不壽,不若仁者之壽也;仁者非不樂,樂不足以盡仁者之盛也。能盡仁之道,則聖人矣,然曰仁,而目之以聖者,言其化也,蓋能盡仁道則能化矣,如不能化,吾未見其能盡仁道也。顏,次 孔子者也,而孔子稱之曰「三月不違仁」而已,然則能盡仁道者,非若孔子者,誰乎?(<仁知論>)

五言君子出仕為官,志在「行其義」。

古之人,僕僕然勞其身,以求行道於世,而曰吾以學孔子者,惑矣!孔子之始也,食於魯。魯亂而適齊,齊大夫欲害己,則反而食乎魯。魯受女樂,不朝者三日,義不可以留也,則烏乎之?曰:「甚矣,衛靈公之無道也!其遇賢者,庶乎其猶有禮耳。」於是之衛。衛靈公不可與處也,於是不暇擇而之曹,以適於宋、鄭、陳、蔡、衛、楚之郊,其志猶去衛而之曹也。老矣,遂歸於魯以卒。孔子之行如此,烏在其求行道也?夫天子諸侯不以身先於賢人,其不足與有為明也,孔子而不知,其何以為孔子也?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僕僕然勞其身,以求行道於世,是沽也。子路曰:「君子之仕,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蓋孔子之心云耳。然則,孔子無意於世之人乎?曰:「道之將興與,命也;道之將廢與,命也。」苟命矣,則如世之人何!(<行述>)

六言太極是元氣、天、道,乃五行之所由生。性為氣性、生之所以然之質,乃五常之太極。

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沖氣運行於天地之間。其沖氣,至虛而一......蓋沖氣為元氣之所生。(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道藏>)

一陰一陽之謂道,而陰陽之中有沖氣,沖氣生於道。道者,天也,萬物之所自生,故為天下母。(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道藏>)

天與道合而為一。(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道藏>)

或曰:「孟、荀、揚、韓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為言也,宜無惑,何其說之相戾也?吾願聞子之所安。」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夫太極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極也;性者,五常之太極也,而五常不可以謂之性,此吾所以異於韓子。且韓子以仁義禮知信五者謂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惡焉而已矣。五者之謂性而惡焉者,豈五者之謂哉!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惡。夫太極生五行,然後利害生焉,而太極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後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此吾所以異於二子。孟子以『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謂人之性無不仁。就所謂性者如其說,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無之,然後可以言人之性無不善,而人果皆無之乎?孟子以惻隱之心為性者,以其在內也。夫惻隱之心,與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於外而後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為善者,偽也。』就所謂性者如其說,必也惻隱之心人皆無之,然後可以言『善者,偽也』,為人果皆無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為埴。』埴豈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烏在其為偽也?且諸子之所言,皆吾所謂情也、習也,非性也。揚子之言為似矣,猶未出乎以習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謂喜怒愛惡慾情者乎?喜怒愛惡慾而善,然後從而命之曰仁也、義也;喜怒愛惡慾而不善,然後從而命之曰不仁也、不義也,故曰:『有情然後善惡形焉。』然則,善惡者,情之成名而已矣。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吾之言如此。」「然則,『上知與下愚不移』有說乎?」曰:「此之謂知愚。吾所云者,性與善惡也。惡者之於善也,為之則是;愚者之於知也,或不可強而有也。伏羲作《易》,而後世聖人之言也,非天下之至精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孔子作《春秋》,則游、夏不能措一辭。蓋伏羲之知,非至精至神不能與;惟孔子之知,雖游、夏不可強而能也,況所謂下愚者哉!其不移,明矣!」或曰:「四子之云爾,其皆有意於教乎?」曰:「是說也,吾不知也。聖人之教,正名而已。」(<原性>)

七言法令誥戒必須有本,本即是禮,即是仁情。

善教者藏其用,民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不善教者反此,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善教者之為教也,致吾義忠,而天下之君臣義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恩於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為恩矣;致吾禮於夫婦,而天下之夫婦相為禮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皆吾教也,民則曰:「我何賴於彼哉!」此謂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不善教者之為教也,不此之務,而暴為之制,煩為之防,劬劬於法令誥戒之間,藏於府,憲於市,屬民於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父而父,兄弟者無失其為兄弟也,夫婦者無失其為夫婦也,率是也有賞,不然則罪,鄉閭之師,族酇之長,疏者時讀,密者日告,若是其悉矣,顧不有服教而附於刑者,於是嘉石以之,圜土以苦之,甚者棄之於市朝,放之於裔末,卒不可以已也。此謂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也。善教者,浹於民心,而耳目無聞焉,以道擾民者也。不善教者,施於民之耳目,而求浹於心,以道強民者也。擾之為言,猶山藪之擾毛羽,川澤之擾鱗介也,豈有制哉!自然然耳。強之為言,其猶囿毛羽,沼鱗介乎,一失其制,脫然逝矣。噫!古之所以為古,無異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為古,無異焉,由後而已矣。或曰:「法令誥戒不足以為教乎?」曰:「法令誥戒,文也。吾云爾者,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原教>)

八言思 (屬認知層面)、行 (屬實踐層面) 是性失、性復 (此處的性頗有孟子「性善」的氣味) 的關鍵。

天有過乎?有之......地有過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舉有過,卒不累覆且載者何?善復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間,則固不能無過,卒不害聖且賢者何?亦善復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憚改過。」揚雄貴遷善,皆是術也。予之朋,有過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則曰:「是向之從事云爾,今從事與向之從事弗類,非其性也,飾表以疑世也。」夫豈知言哉?天播五行於萬靈,人固備而有之,有而不思則失,思而不行則廢。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復得,廢而復舉也,顧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將性也。且如人有財,見篡於盜,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財,向篡於盜矣!」可歟?不可也。財之在己,固不若性之為己有也,財失復得,曰非其財,且不可,性失復得,曰非其性,可乎?(<原過>)

漢儒董仲舒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說:「性者,天資之樸也」、「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性情相與為一瞑。情亦性也,謂性已善,奈其情何?」跟王安石看法一致。其強調後天認知學習,以元氣釋太極,亦同於安石。

不過,王安石不講天人感應 (「天變不足畏」),董仲舒講 (現代哲學不容許以實然 is 推出應然 ought,實然混淆應然,王安石的見解比董仲舒完善)。董仲舒謂「仁貪之氣,兩在於身」,安石以為性無善惡可言。

朱子繼王安石而起,主「性即理」,性為全善,通於孟子。理氣二分,性 (理) 墮入氣質中而善惡混,通於漢儒。善惡交雜而再難區分出,即性體渾然而不能以善、惡標籤之,氣質之性其實亦可通王安石 (此見朱子學海納百川)。

王安石要求透過後天的認知、思慮、實踐復性,但性本無善惡,「復」字從何談起?朱子比王安石進一步是,他一早預設性本善,善惡夾雜非性的本來面目,由非本來面目還原至本來面目,即有「復」可講。而「復」的樞紐是對認知主宰心靈的肯認。

王安石把性一條鞭地想成自然材質,致使其主張氣一元論。朱子則要把「性善」、「復性」解通,另開一層,其本體論於是變成理氣二元,理氣不即不離。

錢穆說:「直到朱熹出來,他的《四書集注》......其實還是沿著王安石《新經義》的路子。」(《國史大綱》) 朱子對王安石的繼承與發揮,豈只限於著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