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0日 星期四

論王安石、張居正思想之異同

王安石、張居正是中國近古史的兩高峰。前者推動熙寧變法,後者主張萬曆新政。二人一心為國家革除積弊,最終卻不得好下場,誠堪可惜!

王安石尊孟子,張居正以周公孔子為聖人,驟眼看,二人之思想迥然不同。然而,細心觀察,荊公之學果真為孟子學?不然。王、張在思想上有出奇一致的地方。

以下我們嘗試對二人思想作一比較。

(一)

王安石曰:

余聞之也,先王所謂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其度數在乎俎豆鐘鼓管弦之間,而常患乎難知,故為之官師,為之學,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辯說,誦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虔州學記>)

把「道德」等同「性命之理」並沒有問題,但「性命之理」寓於「俎豆鐘鼓管弦之間」,需要經過學校教育才能「深知其意」(所謂「能學問修為」),此似有違於孟子。

孟子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惻隱、是非、羞惡、辭讓四端之心,以全善之道德本心為性。人之所以為惡 (不道德),全因放失本心而不知求,故成德之道無他,只在「求放心」而已,擴充聞見知識於此無濟於事。

張居正編《帝鑒圖說》、進《講章疏》、請錄《皇陵碑》及《御製集》等,俱反映他著重聞見知識的擴充。他又說:「析義窮理,沉幾察微」,分析、窮究都是認知心靈在起作用,一微小的念頭也要被細察,心體明顯非全善。張居正的思想明顯跟孟子有別,近於王安石。

(二)

對於「天」,王安石說:

夫天之為物也,可謂無作好,無作惡,無偏無黨,無反無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洪范傳>)

漆俠講得好,「王安石所認識的『天』,是繼承荀子的『天』而不是孟子之『天』」。

孟子言「天」,是由本心直通上去的,所謂「盡心知性則知天」。孔子曰:「知我者,其天乎」,天知道我本乎內心的仁而行,此天已與內心的仁有相同的內涵,具道德意味。

荀子言「天」,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列星隨移,日月遞照......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是之謂天」。天乃自然之天,無道德義,跟孔孟截然不同。觀王安石語句,他似認同荀子。

王安石又說:

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沖氣運行於天地之間。其沖氣,至虛而一......蓋沖氣為元氣之所生。(彭耜《道德真經集注》<道藏>)

一陰一陽之謂道,而陰陽之中有沖氣,沖氣生於道。道者,天也,萬物之所自生,故為天下母。(同上)

天與道合而為一。(同上)

天即是道,即是元氣。

夫太極者,五行之所由生。(<原性>)

五行,天所以命萬物者也。(<洪范傳>)

太極是天的異名同謂。唐君毅指出,以元氣釋太極,用元氣為太極之內容,是漢儒的思想傳統,歷隋唐而未變 (《中國哲學原論》對太極之疏解)。

張居正說:「才得於天者......是英雄豪傑者,固均之二氣之間鐘,人倫之首出者也......《淮南解》曰:『才過千人謂之豪,萬人謂之傑。』」(<義命說>) 才源自陰陽二氣,而才得於天,則天亦是元氣。

(三)

全祖望《宋元學案》收錄安石<性情論>:

性、情一也。世有論者曰:「性善情惡。」是徒識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實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外而存於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彼曰性善,無它,是嘗讀孟子之書而未嘗求孟子之意耳。彼曰情惡,無它,是有見於天下之以此七者而入於惡,而不知七者之出於性耳。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於物而後動焉,動而當於理則聖也,賢也,不當於理則小人也。彼徒有見於情之發於外者為外物之所累而遂入於惡也,因曰「情,惡也」;「害性者,情也」,是曾不察於情之發於外而為外物之所感而遂入於善者乎!蓋君子養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性之惡故情亦惡,故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莫非情也。彼論之失者,以其求性於君子,求情於小人耳。自其所謂情者,莫非喜怒哀樂好惡欲也。舜之聖也,象喜亦喜;使舜當喜而不喜,則豈足以為舜乎﹖文王之聖也,王赫斯怒;當怒而不怒,則豈足以為文王乎﹖舉此二者而明之,則其餘可知矣。如其廢情,則性雖善,何以自明哉!誠如今論者之說,無情者善,則是若木石者尚矣!是以知性情之相須,猶弓矢之相待而用,若夫善惡,則猶中與不中也。曰:「然則性有惡乎﹖」曰:「孟子曰:『養其大體為大人,養其小體為小人。』揚子曰:『人之性,善惡混。』是知性可以為惡也。」

「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於外而存於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這是把性情打併歸一。情不是道德的覺情 (moral feeling),而是自然情欲 (natural feeling)。換言之,性亦屬自然材質之性,可言「無善無惡」(如告子的表述) /「有善有惡」(如董仲舒、揚雄所表述) /「性惡」(如荀子所表述)。安石「性生乎情,有情然後善惡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惡言也,此吾所以異於二子」(<原性>) 可見他傾向言「性無善惡」,近告子。

安石的思路不是孟子的 (以四端之心言性),卻時常引《孟子》以為印證,這種做法,與清儒巧合地相似。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便是一例。

張居正認同劉劭、《淮南子》對性的理解 (<義命說>),性是氣性,是自然的氣質生命,即善惡混雜 (也可說無善無惡)。故此,後天的修養工夫尤其重要。

(四)

王安石、張居正的不同,首先為一駁斥「天人感應」,一同意。

安石曰:「天變不足畏」(此近荀子「人定勝天」的想法),張居正則說:「春生秋殺,天道所以運行;雨露霜雪,萬物因之發育。明王奉若天道,刑賞予奪,皆奉天意以行事。若棄有德而不用,釋有罪而不誅,則刑賞失中,慘舒異用矣。且臣近詳閱所開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憤。聖主明王不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氣鬱而不散,或上蒸為妖沴氛祲之變,下或致凶荒疫癘之疾,則其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請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後概免一年。」

其次為一主節欲,一主無欲。

王安石既認自然情欲為人性,它不能不被安頓,安頓的方法是令其恰當地表現,所謂「中」。荀子強調「節求養欲」,安石這裡和荀子相同。張居正則曰:「養之之道,無欲其本也,慎動其要也」(<義命說>),心如止水,無欲無求,此在安石看來未免違逆人性了。

[主要參考資料]

1. 漆俠,《宋學的發展和演變》。

2. 熊十力,《與友人論張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