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0日 星期日

毀書院,禁講學

張居正最為人詬病的一件事是,他以神宗的名義,頒詔禁毀天下書院,並大力取締民間講學活動,事在萬曆七年 (1579 年)。

禁毀書院非張居正首創,根據黃文樹《張居正的教學思想與教育變革》,早在嘉靖十六年 (1537 年),御史游居敬奏劾書院講學者「倡其邪說,廣收無賴,私創書院」。

「邪說」當指陽明學派的心學主張,因與官方朱子《四書集註》迥異,故云「邪」。

(陽明學派) 事不師古,言不稱事,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背謬彌甚。(陳鶴《明紀》)

「無賴」,按照黃梨洲《明儒學案》中<泰州學案>:「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當指泰州派一路人物。

除了游居敬,吏部尚書許讚也認為各地創辦書院,導致官學廢壞不修,既干擾官學,又浪費財力,「申毀天下書院」。

不過,礙於書院的聲望極高,加上其已取代官學成為主要教育機構,世宗年間並未出現禁毀書院。

到了張居正出任內閣首輔,因推行改革,致使朝中一部份人不滿。這些人或唆使給事中御史上疏,或在地方利用書院講壇,批評時政。張居正希望加強對思想輿論的控制,為改革減少阻力,遂毅然禁毀私建書院。

另外,張居正在<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中說:

聖賢以經術垂訓,國家以經術作人。若能體認經書,便是講明學問,何必又別標門戶,聚黨空談。今後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他方遊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託之路。

張居正極度厭惡聚徒空談,覺得空談義理,不去實踐,只會造成「(士人) 想入仕途就『走後門』攀附權貴」的官場陋習。而他把私建書院等同聚徒空談,「不許別創書院」的主張於是被逼出。

鄙視講學、空談,是清代儒者一貫特色,他們講求經世致用。張居正可謂開創先河矣!

萬曆七年春天,全國六十四處書院被毀,盡改以為公廨 (官署)。書院所擁有的糧田全部改歸當地里甲所有。同時禁止聚集遊食無賴之人,聯講會、創書院,擾害地方。並敕令各地巡按御史、提學官嚴加查訪,奏聞處置。

張居正禁毀書院,陽明學派受創至鉅。從正德、嘉靖至萬曆年間,陽明後學主要依賴書院弘揚心學主張,歷久不衰。

張居正不只清除私建書院,還要打擊民間的自由講學。偏偏王門弟子如錢德洪、王畿、鄒守益、王襞等最喜歡到處遊講,居正等於要把陽明學連根拔起。

毀書院,禁講學,卒之激起陽明學派的反彈,泰州派何心隱高舉「持正義,逐江陵去位,一新時局」,成為反張的急先鋒。

關於張居正和何心隱的恩怨,將在下章詳述。今先指出張居正的做法實對中國百害而無一利。

中國自秦以後即實行君主專制。所謂君主專制,即權力源頭是皇帝,卻無權力監察 / 制衡制度。錢穆把秦朝的宰相、唐朝的門下省、宋明的言官看作對君權的制衡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然而,誠如勞思光指出,這些乃屬於「第二義的權力制衡」,非「第一義」(著眼於權力基礎,設立一制度,以排除濫用權力之可能,參《中國文化要義新編》),宰相、言官仍有被皇帝罷免的可能。

要令皇帝不敢胡亂運用手中的權力,必須增加額外的壓力。自東漢開始,太學生清議、臧否人物構成輿論,輿論監督著政府,使皇帝及朝中官員不敢造次。從此,歷朝歷代都有士人對時政發不平鳴,向政府施壓,宋儒汲汲於以「道統」匡正「政統」,是有歷史淵源的。

宋代書院盛行,士人都向書院集中,尤其是朝政昏亂不堪時。明太祖朱元璋賤視儒生,有骨氣的士人多不願出仕為官,寧願走進書院講學。當時的書院,實際上是全國道德力量之所在,是匡正「政統」的「道統」。

書院講學難免聚徒空談,但所聚之徒都是懷有道德氣節的、所談大多是不滯窒於現實私利的 (故能直抒胸臆)。張居正將書院剷去,等同把改良明朝政治的力量消滅。更為深遠的是,他無異於為古代中國拆除一君權制衡的裝置,使古代中國由文明進步的狀態倒退至黑暗獨裁 (請緊記,明太祖已經廢宰相)。

禁止遊講,雖然張居正的初心是為改革,但一個改革會令到人無法到處自由發表意見,此改革是什麼貨色,可想而知。

黃梨洲《明夷待訪錄》言:「學校之盛衰,關係天下之盛衰」,西方近代憲政民主把言論自由列入不可侵犯的基本自由 (basic liberties) 的行列,熊十力稱讚張居正是「漢以後二千餘年人物,真有公誠之心,剛大之氣,而其前識遠見,灼然於國覆種奴之禍,已深伏於舉世昏偷,苟安無事之日」未免過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