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世宗乃五代一英主。
他曾詔群臣暢論政治得失,曰:「朕於卿大夫,才不能盡知,面不能盡識,若不采其言而觀其行,審其意而察其忠,則何以見器略之淺深,知任用之當否!若言之不入,罪實在予;苟求之不言,咎將誰執!」且於吃飯、睡覺時皆不忘思考致治之道。
「神峻氣勁,有謀能斷」的王朴獻上進取有為的「先南後北」統一方略,世宗大為讚賞,晉升他為左諫議大夫,知開封府事。
世宗重視人才,還見於:
(1)「帝舉酒屬王溥曰:『邊功之成,卿擇帥之力也!』」;
(2)「以郭廷謂為亳州防禦使......帝曰:『朕南征以來,江南諸將敗亡相繼,獨卿能斷渦口浮梁,破定遠寨,所以報國足矣。濠州小城,使李璟自守,能守之乎!』使將濠州兵攻天長。」(唯才是用,不問出身,令人想到唐太宗不計前嫌起用建成舊部魏徵);
(3)「李穀扶疾入見,帝命不拜,坐於御坐之側。穀懇辭祿位,不許。」
對於刑賞,世宗認為要秉公施行,不夾帶半分個人情感
(「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賞人」)。可是,他並非冷血無情。從樞密使兼侍中韓忠正公鄭仁誨逝世,世宗堅持前往弔喪,泣不成聲,可見他重君臣情誼。
世宗御駕親征,常常身先士卒,以身犯險,其向將相們道出箇中理由:「朕於宮中食珍膳,深愧無功於民而坐享天祿,旣不能躬耕而食,惟當親冒矢石為民除害,差可自安耳!」世宗又以唐太宗為效法對象,志向遠大。
是時佛教大盛,危害國家經濟,世宗毅然「敕天下寺院,非敕額者悉廢之。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必俟祖父母、父母、伯叔之命。惟兩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聽設戒壇。禁僧俗捨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令兩京及諸州每歲造僧帳,有死亡、歸俗,皆隨時開落。是歲,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廢者三萬三百三十六,見僧四萬二千四百四十四,尼一萬八千七百五十六」,史稱「顯德毀佛」(《聖道興衰錄》:「夷狄為帝,猶重浮圖;至於顯德,伽藍幾滅」)。
另外,世宗「以縣官久不鑄錢,而民間多銷錢為器皿及佛像,錢益少......敕始立監采銅鑄錢,自非縣官法物、軍器及寺觀鍾磐鈸鐸之類聽留外,自餘民間銅器、佛像,五十日內悉令輸官,給其直;過期隱匿不輸,五斤以上其罪死,不及者論刑有差。」他解釋:「卿輩勿以毀佛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邪!且吾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捨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司馬光評價:「若周世宗,可謂仁矣,不愛其身而愛民;若周世宗,可謂明矣,不以無益廢有益。」大體中肯。
順帶一提,「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這句話頗堪玩味。佛旨在導人出世解脫,把「志於善」視為佛之本懷,這已經接近儒家了。禪宗有「穿衣吃飯皆是佛法,運水搬柴無非妙道」,馮友蘭覺得,此乃為宋明理學下一轉語
(《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四冊)。其實,周世宗的話,何嘗不是又一轉語?綜觀唐末五代,佛學正在向儒學過渡,擺脫出世,趨近入世,軌跡非常清楚。
世宗對老百姓甚為體恤,見於下列四條。
(a)「詔賞勞南征士卒及淮南新附之民」;
(b)「謂侍臣:『近朝徵斂穀帛,多不俟收穫、紡績之畢。』乃詔三司,自今夏稅以六月,秋稅以十月起徵,民間便之」;
(c)「赦淮南諸州繫囚,除李氏 (指李璟) 非理賦役,事有不便於民者,委長吏以聞」;
(d)「淮南饑,上命以米貸之。或曰:「民貧,恐不能償。」上曰:「民吾子也,安有子倒懸而父不為之解哉!安在責其必償也!」
他更親自還受冤而死者一個公道:「上親錄囚於內苑。有汝州民馬遇,父及弟為吏所冤死,屢經覆按,不能自伸,上臨問,始得其實,人以為神。由是諸長吏無不親察獄訟。」
著重武功之餘,世宗亦強調文治,「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經學優深可為師法、詳閑吏理達於敎化等科。」他一方面均田租、尚農業
(「以元稹均田圖徧賜諸道」、「詔左散騎常侍須城艾潁等三十四人分行諸州,均定田租。庚子,詔諸州併鄉村,率以百戶為團,團置耆長三人。帝留心農事,刻木為耕夫、蠶婦,置之殿庭」),一方面敕令竇儼
(竇儀之弟)
編集《大周通禮》和《大周正樂》(王朴素曉音律,曾協助訂正雅樂。身為儒臣,竟獲世宗尊重,文臣武官兩派系的鬥爭,至此稍為緩和)、命張湜等詳定《大周刑統》。
吳越、荊南與後周友好。跟南唐戰事一結束,世宗「詔吳越、荊南軍又歸本道;賜錢弘俶犒軍帛三萬匹,高保融一萬匹」。高保融後來屢勸後蜀向周稱臣,以作回饋。
顯德六年 (公元959 年) 三月,王朴逝世
(「樞密使王朴卒。上臨其喪,以玉鉞卓地,慟哭數四,不能自止。朴性剛而銳敏,智略過人,上以是惜之」),世宗痛失左右手。
同月,世宗嘗試收復燕雲十六州,一連攻陷瀛、莫二州
(今河北),契丹莫州刺史劉楚信、瀛州刺史高彥暉先後投降。世宗乘勝連陷益津關、瓦橋關、高陽關,正當商議奪取幽州時,突然病倒。
徐度《卻掃編》有這麼一段記載:
「周世宗既定三關,遇疾而退,至澶淵遲留不行,雖宰輔近臣問疾者皆莫得見,中外洶懼。時張永德為澶州節度使,永德尚周太祖之女,以親故,獨得至臥內,於是群臣因永德言曰:『天下未定,根本空虛,四方諸侯惟幸京師之有變。今澶、汴相去甚邇,不速歸以安人情,顧憚旦夕之勞而遲回於此,如有不可諱,奈宗廟何!』永德然之,乘間為世宗言如群臣旨,世宗問:『誰使汝為此言?』永德對以群臣之意皆願為此,世宗熟思久之,嘆曰:『吾固知汝必為人所教,獨不喻吾意哉!然觀汝之窮薄,惡足當此!』即日趣駕歸京師。」
據此,世宗病情實在不輕。
陶嶽《五代史補》<世宗上病龍臺>:
「世宗末年,大舉以取幽州。契丹聞其親征,君臣恐懼,沿邊城壘,皆望風而下,凡蕃部之在幽州者,亦連宵遁去。車駕至瓦橋關,探邏是實,甚喜,以為大勛必集,登高阜,因以觀六師。頃之,有父老百餘輩,持牛酒以獻。世宗問曰:『此地何名?』對曰:『歷世相傳,謂之病龍臺。』默然,遽上馬馳去。是夜,聖體不豫,翌日病亟,有詔回戈,未到關而晏駕。先是,世宗之在民間,已常夢神人以大傘見遺,色如鬱金,加《道經》一卷,其後遂有天下。及瓦橋不豫之際,復夢向之神人,來索傘與經。夢中還之而驚起,謂近侍曰:『吾夢不祥,豈非天命將去耶!』遂召大臣,戒以後事。初,幽州聞車駕將至,父老或有竊議曰:『此不足憂,且天子姓柴,幽者為燕,燕者亦煙火之謂也,此柴入火不利之兆,安得成功。』卒如其言。」
病龍臺、煙火燒柴之說,固然帶有迷信成分,未必完全屬實。不過,「瓦橋不豫之際」,夢見神人前來索回大傘與《道經》,世宗顯然預知自己快將死亡,對此深感憂懼,惶恐不已,間接證明其病入膏肓。
臨終前,世宗作出以下措置:
(i) 立皇子柴宗訓 (年僅 7 歲) 為梁王,領左衞上將軍,柴宗讓為燕公,領左驍衞上將軍;
(ii) 加王溥門下侍郎,與范質皆參知樞密院事;
(iii) 以樞密使魏仁浦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iv) 宣徽南院使吳延祚為左驍衞上將軍,充樞密使;
(v) 加歸德節度使、侍衞親軍都虞候韓通、鎮寧節度使兼殿前都點檢張永德並同平章事,仍以通充侍衞親軍副都指揮使;
(vi) 趙匡胤兼殿前都點檢。
其中,用趙匡胤取代張永德統率殿前軍,世宗原意是避免永德坐大,防止黃袍加身大戲重演。豈料他推心置腹的好部下,最後藉一場「陳橋兵變」奪位成功,殿前軍成為匡胤欺凌孤兒寡婦的憑藉,世宗恐怕始料不及吧!
六月,後周世宗逝世,終年 39 歲。
宣懿符皇后是世宗第一任皇后,乃天雄軍節度使、魏王符彥卿之女。
符氏最初嫁李守貞之子李崇訓。守貞兵敗自殺,崇訓欲親手殺符氏
(「符彥卿有女適李守貞之子崇訓,相者言其貴當為天下母。守貞喜曰:『吾婦猶母天下,況我乎!』反意遂決」),符氏匿幃下,避過一劫。亂兵闖入,符氏安坐堂上,叱亂兵曰:「吾父與郭公為昆弟,汝曹勿無禮!」郭威聞訊,把她送歸符彥卿家裡。柴榮鎮守澶淵,適值元配劉氏去世,郭威於是將符氏許配給柴榮為繼室。柴榮即皇帝位,符氏被立為皇后。
世宗脾氣暴躁,符皇后性格謙和賢慧,而且精明決斷。她從容勸說,往往能使世宗冷靜。世宗因而非常敬重符皇后。世宗征南唐,符皇后雖不贊成,但仍舊追隨夫君。炎暑加上暴雨,終令符皇后患病,顯德三年
(公元 956 年) 七月,卒於汴京,終年 26 歲。
世宗過世前,立符皇后之妹為皇后,小符皇后即是趙匡胤欺凌之寡婦也。
《舊五代史》評世宗曰:「世宗頃在仄微,尤務韜晦,及天命有屬,嗣守鴻業,不日破高平之陣,逾年復秦、鳳之封,江北、燕南,取之如拾芥,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也。加以留心政事,朝夕不倦,摘伏辯姦,多得其理。臣下有過,必面折之......駕馭豪傑,失則明言之,功則厚賞之,文武參用,莫不服其明而懷其恩也。所以仙去之日,遠近號慕。然禀性傷於太察,用刑失於太峻,及事行之後,亦多自追悔。逮至末年,漸用寬典,知用兵之頻併,憫黎民之勞苦,蓋有意於康濟矣。而降年不永,美志不就,悲夫!」
評語公允恰當。
[主要參考資料]
1. 司馬光,《資治通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