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大思想家王陽明的心學,看似簡單,實則不容易講,亦不容易領會,原因是:陽明一生經歷遠較常人曲折,其才智也較常人為高。
根據黃梨洲《明儒學案》,陽明十五歲在塞外闖蕩,十八歲慨然立志學做聖人。入朝為官後,公然與大權閹劉瑾對著幹,被下詔獄,廷杖四十,貶謫龍場驛。劉瑾途中派人加害,陽明投水逃脫,差點送命。瑾死,陽明獲兵部尚書王瓊舉薦,巡撫南、贛。未幾,平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諸寇。寧王朱宸濠謀反作亂,陽明領兵討伐,歷經三戰,俘宸濠。晚年征思田,平藤峽盜亂,不久病逝,享年五十七歲。
梨洲謂王學有「學前三變」和「學後三變」。「學前三變」指 (i) 泛濫於詞章 (包括遵照朱子「格物」之說做「窮理」工夫,格竹子七日) (ii) 出入佛老
(iii) 龍場悟道 (即悟「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學後三變」指 (I) 默坐澄心 (II) 專提「致良知」,尤其重視「知行合一」(四十五歲以後)
(III) 進入「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的圓熟化境
(五十歲以後)。稍欠智慧及反思能力,「三變」決不可能出現。一般人缺乏陽明類似經歷,又不像他聰明,用自己意思強不知以為知,結果生出種種誤解,這是王學的不幸!
欲知陽明心學全體,可參讀《傳習錄》乃至《全集》。然而,扼要領略其英華,當看「四句教」和<大學問>。
「四句教」是陽明征思田前夕,與弟子錢緒山、王龍溪論學留下的四句話頭。
「無善無惡心之體」,非言心是經驗世界的中性的認知心靈,而是從「超越一般意義的善惡相對」,突顯心絕對至善
(心的至善和日常的善念不是處於同一層次)。「有善有惡意之動」,純粹至善的心受外物刺激而起作用、起反應,此作用、反應即意念。意念,按照我們日常體會,當然有善有惡。「知善知惡是良知」,雖然心受外物牽引發出的意念有善有惡,心自身卻能夠判別哪個意念是善,哪個意念是惡,此處「良知」不應被理解為良好認知能力,而應視作道德覺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心不只能知,還能行動,消滅惡念於萌芽狀態,把善念貫徹為種種德行,這就是「格物」。
顯然,陽明對心的理解有別於朱子 (基於「理拗不轉氣」的認識,朱子不信有全善的本心),其亦未有從先天氣稟有偏的角度解釋惡的由來。
王龍溪聽畢老師所言,立即發出疑問:「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錢緒山回答:「心體是天命之性,原無善惡,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是復性體工夫,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
這段對話要緊。理論上,心誠然至善,但現實生活中,心常被私慾、陋習、主觀偏見蒙蔽,而具上升、下降之二幾
(預兆)。上升可成聖成賢,下降則為奸佞邪魔。工夫於是需要,「致良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易事。
事實上,陽明早就考慮到龍溪疑惑,曰:「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奈何龍溪始終不明其苦心,學問幾經轉手,卒之產生「狂禪」(一味空談良知,不拘禮法,放浪形骸)。
<大學問>是陽明藉詮釋《大學》弘揚其良知教的作品。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大學」指大人之學,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學問。人如何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關鍵在恢復、彰顯自身固有的怵惕惻隱、不忍、憫恤、顧惜之心。「明」是恢復、彰顯的意思。「明德」指心,人之所以為人的依據。「在親民」,「親民」等於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一種推愛,一種持續不斷的道德實踐。透過實踐
(行) 以展現本心 (知),暗含著「知行合一」。「在止於至善」,以自身固有的怵惕惻隱、不忍、憫恤、顧惜之心,作為日常行事之總原則,不假外求。
陽明本乎自身領悟,批評朱子「格物」判物理吾心為二,主張「心即理」,「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
另外,他表示:「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喜歡空談、執於一己之見的自大狂,絕對不會是王陽明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