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0日 星期一

漫談朱子哲學

要談朱子哲學,可以寫上一部專書。坊間普遍分「理氣論」、「心性論」、「工夫論」三部份條分縷析,詳備有餘,理解略嫌未透。竊以為欲明元晦 (朱子的字) 哲思,「理拗不轉氣」的感嘆實屬一大關鍵。

朱子曾說:「理不能有造作,拗不過氣,但氣亦管不得理」、「氣強理弱。理拗不轉氣。」(見《語類》)

世上萬物皆由氣構成,氣卻不一定依照理 (指正當、應然的規範) 而行,它自成一套機括,歧出墮落,理竟無從挽救。舉個例子,自然界很多可愛的小動物本來不應被兇殘的獅子老虎獵殺,血腥吞噬偏偏天天發生。又地震、海嘯、風災時常令無辜生物枉送性命。難道牠們注定不應生存?非也,乃氣自身沉淪而理管攝不得。這是世上一大無可奈何之事,唐君毅稱之為「橫梗」,去不掉的。

宇宙界的永恆缺陷,下落到人生界,即變成性、情之不連貫,心一時向上揚 (成就道德) 一時向下墮 (陷溺於物欲私利而不自知)。

朱子早年雖從學於李延平,但他對延平之學 (用靜坐方法覓得道德本心,作為日常行事的把柄) 其實不了解。他從苦參中和問題 (中和是就喜怒哀樂之已發未發上說) 入手,先奠立「中和舊說」,以未發為性 (以仁義禮智為內容),已發為心,把修養工夫一律用於對治「已發之心」上,及後藉親身體驗發現,「向來講論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識端倪為最初下手處,以故闕却平日涵養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擾擾,無深潛純一之味,而其發之言語事為之間,亦常急迫浮露,無復雍容深厚之風,蓋所見一差,其害乃至於此,不可以不審也」(<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 於是盡棄舊見,改以未發屬性,已發屬情,心統性情,修養工夫也因應此一更改變得更細密、完滿,同時對治「未發之心」、「已發之心」。

喜怒哀樂等情感未向外表露,我們需要用嚴肅收斂的態度涵養。喜怒哀樂等情感表露出來了,我們要看看它們有沒有道理,表露得過不過份 (謂之「省察」)。二者皆須用莊敬的態度進行,故「敬貫動靜」。

又道理非我們主觀偏執,俱客觀載於聖賢書內者。只要放下心浮氣躁,虛心咀嚼,定能看見。朱子「格物致知」,實際是為了輔助「省察」,增長知識不過衍生產物,與清儒「為知識而知識」是兩碼子事。

朱子又「涵養」又「省察」又「致知」(非王陽明的「致良知」) 說一大堆,無非信不過「已發之心」能夠完全無雜質 (即情完全體現性)。理尚且拗不轉氣,情遑論完全受性規範。從單靠「省察」到「涵養」、「省察」、「致知」三頭並進,朱子對人心之醜陋、可一墮到底不能自拔明顯有越來越深的體會。人可憑一善念做仁人義士,但也可憑一惡念成歹徒奸佞,兩者勢力不分軒輊,沒有誰足以壓倒誰,此乃人生界之無可奈何,人生界之「橫梗」。朱子坦白告訴世人這個殘酷事實,並想方設法令人有具體可循的途徑做一個君子,和江西陸象山因而有著根本分歧。

陸象山「因讀孟子而自得之」,其見解基本上是孟子學,無原創意味。孟子信「四端之心」為人內在固有之性,一切罪惡皆由外物引誘所致,象山認同,主張「心即理」,強調「發明本心」以成德。然而,朱子根據個人修身體會,覺得心不是那麼簡單,心有非常可怖的陰暗面 (陷溺於物欲、無止境追逐名利權),令人活得不像人,象山竟將之忽略,未免失於粗疏。

「鵝湖之會」二人的不咬弦,實源於此,雙方矛盾甚至到朱陸去世都未獲消解。

牟宗三質疑朱子無法提供一完滿具足的成德動力,彼偏偏不知朱子之偉大在於斯。我們不妨反省自己的人生,做過好事,未幾變壞,再因緣際會改過自新,可謂時有發生。沒有一了百了的覺悟,只有持續不斷、跌跌撞撞的改過修正 (猶如薛西弗斯推石頭。一再滑落,一再上推)。朱子立足於事實說話,不求人成聖成賢,僅盼人踏踏實實做個好人,那種平易近人,唯孔子《論語》可與之匹配 (錢穆《朱子學提綱》說:「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把孔朱並稱,在哲學義理上是能夠成立的)。

牟氏續批朱子以知識態度講道德,這個講法有一定道理。可是,從另一角度觀,不相信有全善的本心,直面人心醜陋,比較容易契接張灝所說的「幽暗意識」,有利民主制度建設,開出「外王」。人人在公正制度裡提升道德情操,進而採取不同措施防範自然災害,且保護弱小動物和植物,即參贊天地之化育矣!

順帶一提,後來的朱子學者,大多無法領會朱子提「理拗不轉氣」、「氣強理弱」之苦心,汲汲於把理氣打併歸一,朱子哲學自此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