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官婉兒在「唐隆之變」中被殺,我們已經講過。然而,婉兒是否真的有「心附帝室」的心理改變,《新唐書》、《舊唐書》的講法不盡一致。
司馬光《通鑑》採《新唐書》的講法,《新唐書》記曰:
始,從母子王昱為拾遺,昱戒曰:「上往囚房陵,武氏得誌矣,卒而中興,天命所在,不可幸也。三思雖乘釁,天下知必敗,今昭容上所信,而附之,且滅族!」鄭以責婉兒,不從。節湣誅三思,果索之,始憂懼。及草遺制,即引相王輔政。臨淄王兵起,被收。婉兒以詔草示劉幽求,幽求言之王,王不許,遂誅。(《后妃上》)
然而,《舊唐書》的記載卻完全不同:
節湣太子深惡之,及舉兵,至肅章門,扣閣索婉兒。婉兒大言曰:「觀其此意,即當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帝與后遂激怒,並將婉兒登玄武門樓以避兵鋒,俄而事定。婉兒常勸廣置昭文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數賜遊宴,賦詩唱和。婉兒每代帝及后、長寧安樂二公主,數首並作,辭甚綺麗,時人咸諷誦之。婉兒又通於吏部侍郎崔湜,引知政事。湜嘗充使開商山新路,功未半而中宗崩,婉兒草遺制,曲敘其功而加褒賞。及韋庶人敗,婉兒亦斬於旗下。(《后妃上》)
當中完全沒有「節湣誅三思,果索之,始憂懼。及草遺制,即引相王輔政」。反之,婉兒自始至終皆支持韋皇后及其黨羽。她在草遺制時並未有要求相王輔政,反為崔湜爭取褒賞。
究竟哪一種講法較為可信?我們或者可以由上官婉兒的生平講起。
上官婉兒的祖父為上官儀。高宗在位時,由於不滿武后日漸專橫,上官儀於是建議高宗廢后,高宗同意,命上官議起草詔書。不料事情洩露,武后利用爪牙許敬忠以謀反罪誅殺上官儀。上官儀之子、婉兒的父親上官庭芝因此亦被殺。
父親死後,上官婉兒被配入宮中為奴婢。由於她自幼飽讀詩書,而且明達吏事,武則天對上官婉兒日漸賞識,婉兒因此免去奴婢身份,改為掌管宮中詔命。
武則天稱帝,詔敕多出婉兒之手。後來,上官婉兒受命處理百司奏表,得以參決機務。至此,上官婉兒其實已儼然為一外朝的官員,所謂「女官」。
然而,「五王政變」後,武則天被迫退位,中宗復辟。在朝中大臣俱為男性的情況下,中宗只好改封婉兒為昭容(九嬪之一),代之掌詔命。婉兒驟然由外朝官轉成後宮妃嬪的一分子,雖仍得掌詔命,但不免「名不正,言不順」。
站在婉兒的立場看,她不甘心自己的政治壽命就此結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皇帝、公卿大臣俱為男性的情況之下,一名女子的政治壽命如何得以延續呢?根據婉兒自身過去的經驗,她相信,韋皇后的稱帝可以幫助她。
適逢韋皇后專橫,欲行則天故事,婉兒於是一方面「每下制敕,多因事推尊武后而排抑皇家」,一方面與韋后、安樂公主時常往來。這固然可以被視為故意奉迎、巴結,但更重要的是,婉兒欲保自己的政治影響力,不得不為此。
重俊之變爆發,李多祚等人「扣閣索婉兒」,這或會令婉兒有所恐懼,但說她自此「心附帝室」,再而於草遺制時安排相王輔政,這一來缺乏史料證明,二來亦與李隆基後來執意殺害她不相符合。
當然,有人或以《新唐書》作為婉兒「心附帝室」的史料證明。可是,誠如嚴耕望所言,《新唐書》乃後出於《舊唐書》,而晚出史書的記載極有可能是經過後人修改、增潤。如是,《舊唐書》當比《新唐書》更配作為真確可信的史料。
再者,即使退一步,我們順著《新唐書》的記載理解下去,其記載明顯有不合理的地方。
根據《新唐書》的記載,婉兒心態的轉變始於李多祚等人聲言「誅三思,索昭容」。何以李多祚等人的行為令到上官婉兒勾結韋皇后的心意改變?這當和李多祚等人的身份有關。他們乃羽林軍之統帥。熟識唐室政變成敗的上官婉兒應該清楚,處於羽林軍將士的對立面應該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她因此改為「心附帝室」。
既然「心附帝室」,相王、太平公主一邊自然成為婉兒唯一的靠山。這亦解釋到中宗逝世時,婉兒何以與太平公主共草遺制,「引相王輔政」。
可是,問題來了。既然婉兒與相王、太平公主聯成一線,相王之子李隆基沒有可能不知。「唐隆之變」時,婉兒以詔草示劉幽求,幽求言之於李隆基,李隆基沒可能仍舊誅殺婉兒。婉兒被隆基堅持殺死,理由似乎只有以下兩個:
(一)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之間存有芥蒂。
(二) 上官婉兒的詔草是假的,她正在說謊。
按照當時的情勢而論,太平公主全力支持李隆基進行「唐隆之變」,太平公主、李隆基之間當並未有芥蒂。(一)不成立。如是,(二)則是隆基堅持殺死上官婉兒的原因。而依(二),上官婉兒明顯為韋黨的一分子。《新唐書》謂婉兒有「心附帝室」的心理轉變,這講法明顯不合理。
總結以上所論,上官婉兒乃韋黨的一分子並無可疑。《新唐書》、《通鑑》的講法,可能乃上官婉兒被平反後,後人增潤、修改所致,其卻不是歷史事實的真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