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年(癸卯,公元七零三年)九月,朝中發生了一件事件,此即魏元忠被貶為端州高要尉。
關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們宜由張易之兄弟專權講起。
由於張易之、張昌宗深得武則天歡心,其於是「勢傾朝野」。太子、相王、太平公主為了鞏固自己實力,更極力巴結張氏兄弟,上表請封昌宗為王。終於,武則天決定賜爵張昌宗,為鄴國公。
司僕卿張昌宗兄弟貴盛,勢傾朝野。八月,戊午,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上表請封昌宗為王,制不許;壬戌,又請,乃賜爵鄴國公。(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魏元忠被武則天用於防制突厥。後來,元忠被調任安東道安撫大使,與李多祚、薛訥、駱務整共事,安撫東北。
十二月,甲午,以魏元忠為安東道安撫大使,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檢校幽州都督,右羽林衛將軍薛訥、左武衛將軍駱務整為之副。(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魏元忠所以和張氏兄弟結下仇怨,乃由於其任職洛州長史時,和洛陽令張昌儀(張易之、張昌宗之弟)有過一段過節。
初,左臺大夫、同鳳閣鸞臺三品魏元忠為洛州長史,洛陽令張昌儀恃諸兄之勢,每牙,直上長史聽事;元忠到官,叱下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元忠又曾杖殺張易之的奴僕。
張易之奴暴亂都市,元忠杖殺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武則天打算起用張易之的弟弟岐州刺史張昌期為雍州長史,元忠竟不同意(此時元忠已居宰相之位),堅持只可用薛季昶為雍州長史。
及為相,太后召易之弟岐州刺史昌期,欲以為雍州長史,對仗,問宰相曰:「誰堪雍州者?」元忠對曰:「今之朝臣無以易薛季昶。」太后曰:「季昶久任京府,朕欲別除一官;昌期何如?」諸相皆曰:「陛下得人矣。」元忠獨曰:「昌期不堪!」太后問其故,元忠曰:「昌期少年,不閑吏事,曏在岐州,戶口逃亡且盡。雍州帝京,事任繁劇,不若季昶強幹習事。」太后默然而止。(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元忠更暗中嘲諷張易之兄弟為小人,間接批評武則天縱容小人。武則天自此不滿魏元忠,張氏兄弟亦然。
元忠又嘗面奏:「臣自先帝以來,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盡忠死節,使小人在側,臣之罪也!」太后不悅,由是諸張深怨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有一高戩,任職司禮丞。其乃太平公主之愛人。
司禮丞高戩,太平公主之所愛也。(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當時武則天已年過八旬,身體健康一天不如一天。張昌宗恐怕武則天一旦病逝,其將被魏元忠所誅殺。其於是誣告魏元忠與高戩密謀作反,私議「太后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
會太后不豫,張昌宗恐太后一日晏駕,為元忠所誅,乃譖元忠與戩私議云「太后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武后聽了昌宗之言,心中大為憤怒。其於是把魏元忠、高戩下獄,要求二人與張昌宗在廷中辯解。
太后怒,下元忠、戩獄,將使與昌宗廷辨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昌宗所言既非實情,其於是收買鳳閣舍人張說,使之指證元忠,以增加自己的勝算。張說同意。
昌宗密引鳳閣舍人張說,賂以美官,使證元忠,說許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元忠與昌宗果然爭持不下。最後,昌宗引張說為人證。
明日,太后召太子、相王及諸宰相,使元忠與昌宗參對,往復不決。昌宗曰:「張說聞元忠言,請召問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張說受召入宮。其入宮前,鳳閣舍人宋璟勸他說「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以求苟免」。
太后召說。說將入,鳳閣舍人南和宋璟謂說曰:「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以求苟免。若獲罪流竄,其榮多矣。若事有不測,璟當叩閤力爭,與子同死。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舉也!」(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朝中之正直官員如張廷珪、劉知幾亦勸張說如實稟告,依理而行。
殿中侍御史濟源張廷珪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左史劉知幾曰:「無污青史,為子孫累!」(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如實直說,雖可心安理得,卻不免得罪張氏兄弟。相反,依張氏兄弟所言,良心又免不了自責。張說為此心感為難,竟致無法說話。
及入,太后問之,說未對。(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魏元忠畢竟剛正有餘,收斂不足。張說不能開口說話,元忠竟直斥張說欲與張昌宗共同羅織罪狀以謀害自己。
元忠懼,謂說曰:「張說欲與昌宗共羅織魏元忠邪!」(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張說本來已飽受心理壓力,經魏元忠如此一激,其終按捺不住,說出心底的說話。
說叱之曰:「元忠為宰相,何乃效委巷小人之言!」昌宗從旁迫趣說,使速言。說曰:「陛下視之,在陛下前,猶逼臣如是,況在外乎!臣今對廣朝,不敢不以實對。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誣證之耳!」(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張說「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誣證之耳」之言與其說是激發自魏元忠,不如說是出自張說為國為民之公心,所謂「臣今對廣朝,不敢不以實對」。又張說「在陛下前,猶逼臣如是,況在外乎」之言,這正好反映朝中官員夾在「清流」、「濁水」(此時「濁水」已轉成以張氏兄弟為首)之間之苦況。
張易之、張昌宗聽到張說的由衷之言,心中驚懼不已,其竟誣告「張說與魏元忠同反!」。
易之、昌宗遽呼曰:「張說與魏元忠同反!」太后問其狀。對曰:「說嘗謂元忠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攝王位,非欲反而何?」(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張說面對突如其來的誣告,依然不慌不忙,應對自如。此全因其背後有一良知以作支撐。
說曰:「易之兄弟小人,徒聞伊、周之語,安知伊、周之道!日者元忠初衣紫,臣以郎官往賀,元忠語客曰:『無功受寵,不勝慙懼。』臣實言曰:『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為臣至忠,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學伊、周,當使學誰邪?且臣豈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立致族滅!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誣之耳。」(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武則天本以為張說乃張昌宗言論之人證,現在張說反成為魏元忠之人證,並指證張昌宗兄弟。武則天因此以為「張說反覆小人」,將之繫獄。
太后曰:「張說反覆小人,宜并繫治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然而,即使在牢獄、武懿宗嚴刑之威迫下,張說依舊堅持己見,未作修改。
他日,更引問,說對如前。太后怒,命宰相與河內王武懿宗共鞫之,說所執如初。(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同平章事朱敬則上疏為張說、魏元忠求情。
朱敬則抗疏理之曰:「元忠素稱忠正,張說所坐無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蘇安恆所上的疏言辭更為凌厲,易之見其疏,大怒,欲把蘇安恆殺死。幸得朱敬則、桓彥範等人相救,安恆才得以保存性命。
蘇安恆亦上疏,以為:「陛下革命之初,人以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人以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獄,里巷恟恟,皆以為陛下委信姦宄,斥逐賢良。忠臣烈士,皆撫髀於私室而箝口於公朝,畏迕易之等意,徒取死而無益。方今賦役煩重,百姓凋弊,重以讒慝專恣,刑賞失中,竊恐人心不安,別生他變,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陛下將何以謝之,何以禦之?」易之等見其疏,大怒,欲殺之,賴朱敬則及鳳閣舍人桓彥範、著作郎陸澤魏知古保救得免。(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終於,魏元忠被貶為高要尉,高戩、張說流放嶺南。
丁酉,貶魏元忠為高要尉,戩、說皆流嶺表。(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元忠臨赴嶺南時,心中仍不忘參奏張易之、張昌宗,曰「此二小兒,終為亂階」。武后不受。
元忠辭日,言於太后曰:「臣老矣,今向嶺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時。」太后問其故,時易之、昌宗皆侍側,元忠指之曰:「此二小兒,終為亂階。」易之等下殿,叩膺自擲稱冤。太后曰:「元忠去矣!」(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有一王晙,欲為元忠申辯,宋璟勸止之,王晙反說「魏公以忠獲罪,晙為義所激,顛沛無恨」。宋璟為此自愧不如。
殿中侍御史景城王晙復奏申理元忠,宋璟謂之曰:「魏公幸已得全,今子復冒威怒,得無狼狽乎!」晙曰:「魏公以忠獲罪,晙為義所激,顛沛無恨。」璟歎曰:「璟不能申魏公之枉,深負朝廷矣!」(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太子之僕人崔貞慎等八人為魏元忠餞行,張易之竟因此誣陷貞慎等與元忠謀反。
太子僕崔貞慎等八人餞元忠於郊外,易之詐為告密人柴明狀,稱貞慎等與元忠謀反。(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武則天命監察御史馬懷素加以調查。懷素為人謹慎務實,不作虛言。在其審理下,貞慎等終被免罪。
太后使監察御史丹徒馬懷素鞫之,謂懷素曰:「茲事皆實,略問,速以聞。」頃之,中使督趣者數四,曰:「反狀昭然,何稽留如此?」懷素請柴明對質,太后曰:「我自不知柴明處,但據狀鞫之,安用告者?」懷素據實以聞,太后怒曰:「卿欲縱反者邪?」對曰:「臣不敢縱反者。元忠以宰相謫官,貞慎等以親故追送,若誣以為反,臣實不敢。昔欒布奏事彭越頭下,漢祖不以為罪,況元忠之刑未如彭越,而陛下欲誅其送者乎!且陛下操生殺之柄,欲加之罪,取決聖衷可矣;若命臣推鞫,臣不敢不以實聞!」太后曰:「汝欲全不罪邪?」對曰:「臣智識愚淺,實不見其罪!」太后意解。貞慎等由是獲免。(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宋璟雖不欲直接彈劾張氏兄弟,但其也不願向張氏兄弟獻媚。張氏兄弟多番嘗試取悅宋璟,宋璟皆不接受。
太后嘗命朝貴宴集,易之兄弟皆位在宋璟上。易之素憚璟,欲悅其意,虛位揖之曰:「公方今第一人,何乃下坐?」璟曰:「才劣位卑,張卿以為第一,何也?」天官侍郎鄭杲謂璟曰:「中丞奈何卿五郎?」璟曰:「以官言之,正當為卿。足下非張卿家奴,何郎之有!」舉坐悚惕。時自武三思以下,皆謹事易之兄弟,璟獨不為之禮。(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拉攏不成,即需去除。二張於是中傷宋璟。幸得武則天相信,宋璟才不致受害。
諸張積怒,常欲中傷之;太后知之,故得免。(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七)
魏元忠被貶其實正反映「清流」(即忠良、正直的官員)、「濁水」(即憑著武則天的寵信而掌權的人)的衝突已趨白熱化。魏元忠、張說被貶,此多少暗示武則天的親「濁水」而遠「清流」的傾向。在武氏這樣的一種態度下,朝中其他「清流派」官員(包括張柬之、桓彥範、崔玄暐等人)欲保權力、地位、性命,其必免不了有朝一日將「濁水」(即以張氏兄弟、諸武為首的勢力集團)連根拔起。「五王政變」的爆發,於此等處看來,便顯得異常的合情合理了。
補充一點,張說、宋璟等人,後來在玄宗一朝被受重用。張說向玄宗建議施行彍騎制,以補府兵制之流弊;宋璟更是與姚崇齊名之宰相。開元盛世之締造,二人可謂功不可沒。由於二人皆是武則天時代晉身仕途,史家或以武則天有助促成開元治世,這說法亦未嘗不合理,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