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朋園<梁啟超在民國初年的師友關係>:
梁啟超與康有為在政治上的結合,由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除了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因梁之提倡革命與康氏有所不和外,大體上他們是一致的。尤其是梁棄民主革命而君主立憲以後,師徒唱合,搭配得天衣無縫。甚至於到了武昌革命發生,仍與康互相呼應,要求中國採行英國的立憲政體。故在清季,康梁相提併論,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康、梁到了民國,已非復一個集團。
據此可知梁啟超 1911 年<新中國建設問題>對「虛君共和」的理解,該跟康有為的相差不遠。
惟梁啟超進入民國後逐漸不信這一套,跟康有為亦漸行漸遠。細緻言之,梁啟超已對滿清皇族、官員徹底失望,不想再為實現一抽象的政治理念而不斷與虎謀皮。<新中國建設問題>有以下一段文字:
然則中國亦可行此制乎?曰:嗚呼!吾中國大不幸,乃三百年間戴異族為君主,久施虐政,屢失信於民,逮於今日,而今此事殆成絕望,貽我國民以極難解決之一問題也。吾十餘年來,日夜竭其力所能逮,以與惡政治奮鬥,而皇室實為惡政治所從出。於是皇室乃大憾我,所以僇辱窘逐之者,無所不用其極。雖然,吾之奮鬥,猶專向政府,而不肯以皇室為射鵠,國中一部分人士,或以吾為有所畏,有所媚,訕笑之,辱罵之,而吾不改吾度。蓋吾疇昔確信美法之民主共和制,決不適於中國,欲躋國於治安,宜效英之存虛君,而事勢之最順者,似莫如就現皇統而虛存之。十年來之所以慎於發言,意即在是。吾行吾所信,故知我罪我,俱非所計也。雖然,吾蓋誤矣。今之皇室,乃飲酖以祈速死,甘自取亡,而更貽我中國以難題。使彼數年以來,稍有分毫交讓精神,稍能布誠以待吾民,使所謂 (十九條信條) 者,能於一年數月前發布其一二,則吾民雖長戴此裝飾品,視之如希臘、那威等國之迎立異族耳,吾知吾民當不屑齦齦與較者。而無如始終不寤,直至人心盡去,舉國皆敵,然後迫於要盟,以冀偷活,而既晚矣。夫國家之建設組織,必以民眾意向為歸。民之所厭,雖與之天下,豈能一朝居。嗚呼,以萬國經驗最良之虛君共和制,吾國民熟知之,而今日殆無道以適用之,誰之罪也?是真可為長太息也!
結合張朋園這段分析,更能見出梁之心境:
清帝遜位前夕,康曾致梁一函……梁氏作答,表示決不再為「虛君共和」這一個緣木求魚的想法去與袁世凱、北方軍人及各省督撫周旋,更不屑與那些羊狠狼貪的滿清親貴相合作。他勸康改變態度,擁護共和……如若不然,「趨舍異路,愴悢何言!」只好各行其是。在這封向未公開的親筆函中,梁氏的表示是十分嚴肅的。
大體梁啟超的性格是史學底,講究現實可能性,因時制宜。康有為卻是哲學底,著重對理念的堅持與信守,排除萬難以圖實現。此一分歧,在梁啟超自著的《清代學術概論》尤其能夠反映:
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於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在事業上也有然,其在學問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
啟超與康有為最相反之一點,有為太有成見,啟超太無成見。其應事也有然,去治學也亦有然。有為常言:「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後不復有進,亦不必求進。」啟超不然,常自覺其學未成,且憂其不成,數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
性格、治學方式的差異,令梁啟超放棄虛君共和想法,轉變為積極擁護民國。加上維新派內部有聲音勸梁「各樹一幟,各行其是」,堅決反對民主共和亦可能令梁不能與民國政權接近,無法回國組織政黨,長遠而言不能在國內政治佔有一分勢力,「他日將無吾輩跕足地矣!」師徒二人終於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