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8日 星期二

傅斯年《民族與古代中國史》

傅斯年,字孟真,山東聊城人。1909 年就讀於天津府立中學堂,1916 年進入北京大學。1918 年,受民主、科學新思潮影響,與羅家倫、毛子水等組織新潮社,創辦《新潮》月刊,提倡新文化。傅氏未幾更成為著名學生領袖。五四運動期間,他擔任遊行總指揮,扛着大旗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面。及後受胡適影響,退出學運,返回書齋。

大學畢業後,傅斯年獲推薦出洋留學,先入英國愛丁堡大學,後轉入倫敦大學研究院攻讀心理學碩士學位,1923 年轉赴柏林大學人文學院。遊學六年半,對實驗心理學、生理學、數學、物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勃朗克的量子論、比較語言學等皆有鑽研。1926 年應國立中山大學聘請回國。

傅斯年在國立中山大學出任教授、文學院長,兼文學、史學兩系主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創立後,出任專職研究員兼所長。往後的日子,他培養出大批優秀學生,桃李滿天下。抗戰爆發,史語所遷入昆明,傅斯年亦開始參與政治。細按傅氏的政治立場,基本上擁護蔣介石 (支持北伐、清黨),反對「中國走布爾什維克道路」,也贊成對抗日本。

傅斯年一度兼教北京大學,講授中國上古史、中國古代文學史,並於胡適主持的《獨立評論》上發表政論文章。《東北史綱》一書,針對日本學者「滿蒙在歷史上非中國領土」,從歷史角度詳細論證東北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抗戰勝利後,傅斯年一度代理北京大學校長。1949 年隨史語所遷至台北,任台灣大學校長。

四六學潮,國民政府大規模逮捕台大學生,時任校長的傅斯年,曾向台灣警備總司令彭孟緝說:「若有證據該抓就抓,若無證據就不能隨便進學校抓學生!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晚年因身體肥胖,患有高血壓,1950 年在一次講話中過度激動,突患腦溢血逝世,享年 54 歲。

傅氏治學,恪守考證學派傳統,主張純客觀科學研究,注重史料的發現與考訂,尤其重視考古材料在歷史研究中的作用,撰有《性命古訓辨證》,還有我們現在即將介紹的《民族與古代中國史》。

《民族與古代中國史》是傅斯年有關中國上古史研究的論文集,共收入五篇代表作:<夷夏東西說>、<姜原>、<周東封與殷遺民>、<大東小東說>、<論所謂五等爵>。傅氏 1929 年開始撰寫,因時局動盪,公務繁忙,未能完成。可是,其學生何茲全仍高度評價全書:「篇篇都有精意,篇篇都有創見——獨到的見解,篇篇都是有突破性、創造性的第一流的好文章。就這一本未完成的書之已完成的幾篇文章,已足以使傅斯年坐上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大師的寶座,享有大師榮譽。」

在全書開首的序文,傅氏已提出一精闢的觀察:

自東漢末以來的中國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由於北方為外族所統制。但這個現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東漢,長江流域才大發達。到孫吳時,長江流域才有獨立的大政治組織。在三代時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進,由部落到帝國,是以河、濟、淮流域為地盤的。在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勢只有東西之分,並無南北之限。歷史憑藉地理而生,這兩千年的對峙,是東西而不是南北。現在以考察古地理為研究古史的一個道路,似足以證明三代及近於三代之前期,大體上有東西不同的兩個系統。這兩個系統,因對峙而生爭鬥,因爭鬥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進展。夷與商屬於東系,夏與周屬於西系。

扼要言之,他認為,夏商周三代或以前,政治中心的對峙主要表現為「東—西」,由「東—西」轉為「南—北」,始於東漢末年。

在<夷夏東西說>,他進一步指出,東西對峙的局面,歷秦漢而未改:

且東西二元之局,何止三代,戰國以後數百年中,又何嘗不然?秦并六國是西勝東,楚漢亡秦是東勝西,平林赤眉對新室是東勝西,曹操對袁紹是西勝東。不過,到兩漢時,東西的混合已很深了,對峙的形勢自然遠不如三代時之明瞭。到了東漢,長江流域才普遍的發達。到孫氏,江南才成一個政治組織。從此少見東西的對峙了,所見多是南北對峙的局面。然而這是漢魏間的新局面,憑長江發展而生之局面,不能以之追論三代事。

周公在上古史可謂一傳奇人物,在<周東封與殷遺民>,傅氏別出心裁地將其事跡與清初史事相提並論,加以比較:

周公之在周,猶多爾袞之在後金。原武王雖能平殷,而不能奠定其國。武王初崩之歲,管、蔡流言,武庚以淮夷叛,此其形勢之危急,有超過玄燁既親政後,吳三桂等之倒戈而北。蓋三藩之叛,只是外部問題,周公時之困難,不僅奄淮,兼有三叔。

三監亂平,周公營建洛邑,傅氏指出:

雒邑之形勢,至今日猶有足多者,在當年實為形勝之要地,同人據之以控南方東方之諸侯者也。

全書尾聲,有一附錄,名為<與顧頡剛論古史書>,其中提到:

三百年中所謂漢學之一路,實在含括兩種學問:一是語文學,二是史學、文籍考訂學。這倆以外,也更沒有什麼更大的東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謬物事,如今文家經世之論等。

清中葉今文家的經世之論,旨在匡時濟世,改革政治,焉能用「荒謬物事」名之?由此見傅氏對學問有某種偏見。

他又說:

我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麼一個健康的習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貸嘉,萊布尼茲以來的。我們若呼子家為哲學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在我們姑稱這些人們 (子家為方術家。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蓋漢朝人的東西多半可說思想了,而晚周的東西總應該說是方術。

此後來直接影響胡適改「哲學史」為「思想史」。

秦之先世必是外國,後來染上些晉文化,但俗與宗教想必同於西戎。

齊有齊俗,有齊宗教,雖與魯近,而甚不同。大約當年鄒魯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齊之人士,所以孟子聽到不經之談,便說是「齊東野人之語也」,而笑他的學生時便說:「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們的坐井觀天的樣子。看來當年齊人必有點類似現在的四川人,自覺心是很大的,開口蘇東坡,閉口諸葛亮,誠不愧為夜郎後世矣。魯之儒家,迂而執禮。齊之儒家,放而不經。如淳于、鄒衍一切荒唐之詞人,世人亦謂為儒家。

把秦同於西戎、看出齊魯兩地有分歧,鮮有學者能道出其所以然。

所謂秦漢帝國,予以解剖,即

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點三晉文俗而統一中國。漢但接秦,後來魯國齊國又漸於文化上發生影響。可如下列看:

統一中國之國家者——秦。

統一中國之文教者——魯。

統一中國之宗教者——齊。

統一中國之官術者——三晉。

至於東周與西漢的歧異,傅氏說: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幾個標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系統的鋪排的是晚周,為系統的鋪排的是西漢。

(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他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的議論對於時代獨立的,是西漢。而反過來的一面,就是說,能想出他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者。

他所提的判準能否成立是一回事,但能夠如此提出,已經非常了不起。

胡適讚揚傅斯年:「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幹的天生領袖人物。他的情感是最有熱力,往往帶有爆炸性的;同時,他又是最温柔、最富於理智、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這都是人世最難得合併在一個人身上的才性,而我們的孟真確能一身兼有這些最難兼有的品性與才能。」

李敖則從公共知識分子及自由主義者的角度稱許傅氏:「有一個學生領袖傅斯年,終其一生不肯加入國民黨。他不但不加入國民黨,還鼓勵他的老師胡適要採取跟國民黨並不很合作的態度。這一點我覺得傅斯年很了不起……他們要發揮這個知識分子的力量,可是又不想被國民黨吃掉,不被國民黨同化……真正的夾縫裡面的自由主義者,不做國民黨也不做共產黨,他沒有社會地位,很苦。」

從胡、李的話,可窺傅斯年人格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