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先生病逝,享年八十六歲。坊間不乏悼念文字,一如既往,筆者只談自己所理解的,至於其他,則有賴他人補充。
講李怡,可從四個身份切入:政論家、雜誌 / 報章總編輯、文人、思想家。
政論家
毫無疑問,李怡先生確為香江一大論宗,從事政論寫作逾六十年,見證四人幫倒台、九七香港主權移交、台灣民主化乃至近年香港反送中。有別於陶傑的意在言外、毓民的尖銳犀利,李怡的政論常用冷靜理性的態度,具體深入剖析問題,並提出若干可行建議,儘管遣詞用字有過激處,這都是針對事件而發,人身攻擊、陰謀論等,從不見於其政論,此為大中至正之體現,乃傳統文化人的風範。早期持論傾向中共,及後經歷變故,重新認識中國,轉為支持自由民主,再到近年覺悟自由民主必須在地爭取,不能寄望中國民主化,李怡先生邊寫政論,邊對舊日的政治立場加以反省、修正甚至摒棄,這份理性至上、虛心自省,實在難能可貴。
印象最深刻莫過於 2016 年梁游 Refucking 支那事件。當全世界 (包括本土派內部,也包括筆者本人) 都對梁游口誅筆伐,李怡先生連續多篇文章為梁游辯解。他的理由很單純:我年輕時尚且不敢做他們所做的,我現在又憑什麼責怪他們,向他們丟石?政治權謀,李怡先生或有不及,但政治道德、人文情懷,他遠勝其他政論作家。又如新東補選,梁天琦、楊岳橋相爭,《蘋果日報》盧峯之流在社論撰文詆毀梁及勇武抗爭,惟李怡依舊對二人中立,不作任何偏袒。他能成為《蘋果日報》的清泉,絕非偶然。
雜誌 / 報章總編輯
李怡先生辦政論雜誌,始於《七十年代》(後改名《九十年代》)。他屢次提到自己編採的大原則:不因為投稿者的立場、意見與雜誌宗旨相違而拒絕刊登或強行刪削。不合理的意見,自有他人看了,寫文章回應,雜誌也一併刊登。相信讀者眼睛是雪亮的,相信言論自由所帶來的思想激盪能成就進步,此直至他做《蘋果》論壇版編輯仍未改變,當時本土派如盧斯達的文章被拒絕刊登,在李怡手上,文章如常見報。竊以為這正是自由主義精神的體現。
他又強調辦雜誌不是單向灌輸,最好是令讀者同時也是作者,互相交流,增進了解。只要有理,哪怕名不經傳,照舊採納。反之,任名聲再響,都要提出商榷。不被權威牽著鼻子走,崇尚意見多元,乃李怡當編輯的處事作風,他作為身體力行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亦在此奠定。
文人
李怡中學畢業後,在左派文藝機構工作,負責編輯文學、哲學類叢書。可以說,其未有時事評論人、雜誌總編等身份之前,已具有文人的身份。他曾透露,文章越寫越好,是因為給愛妻梁麗儀寫情信寫得多。「李怡」二字,原是筆名,取「麗儀」之諧音而來。其又用「齊辛」,共同辛勤耕耘,他對愛妻之深情,不言而喻。麗儀逝世,李怡先生悲不自勝,寫下多篇懷念亡妻的文章,集為《念情》。他一度欲隨亡妻而去,後雖看開,但仍立一墓碑,碑上寫有他和愛妻的名字,以示未來共穴而葬。至情至性是文人一重要特徵,李怡先生明顯具備。
又他的深情不只對家庭,更對已過世的先賢、年青人,也對香港和中國。他引以為傲的三篇訪問稿,專訪新儒學大師徐復觀先生、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及哲學家勞思光先生,謙虛而不傲慢,與其說專訪,不如說是請益。其中如實記下徐復觀「國家越困窮我越愛。現在你把黨放在國家之上,先愛我,你才算愛國,我愛你愛哪一點呢?」、余英時「不能武斷地、不加思索地認為統一就是天經地義……如果用政治強力來統一香港、台灣,恐怕不用幾年,現在這些多姿多彩的文化形態和生活方式便都消失了」,等於「為往聖繼絕學」。至於反送中後他每為年青抗爭者的不幸落淚,八十年代加入「香港前景研究社」探討香港未來出路,乃至對中國近年貪腐問題予以揭露及鞭撻,無深沉的愛,焉能如此?
他在「蘋論」以外累年為副刊寫小品文章,聞一多、王國維、胡適、黑澤明、馬爾羅、托爾斯泰……如數家珍,更是作為文人的鐵證!
思想家
儘管李怡先生不稱自己是思想家,他無疑較接受存在主義式的人生觀,故有「一個人是一生行為的總和」之說。現實是荒謬的,「真理往往敵不過強權」,但仍有奮鬥、努力的空間,因為「強權永遠沒法代替真理」。悲觀而積極,是其人生座右銘。迥異於陳雲汲汲於城邦理論的建構及驅蝗論述,李怡更多是把哲理融入生活,並且傾向「香港人優先」。香港政府應該以香港人的本土權益為第一優先考慮,此乃其念茲在茲,排蝗、發起族群鬥爭反而是其次,相對溫和 (泛民主派的本土主張,其實以李怡先生的論述為基礎展開)。
在<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他提到:
我必須坦誠地說,當我們看到殖民主義告別離去的場面,我也含著淚光。如果沒有殖民主義,我們何嘗可以享有自由、法治、人權?香港何來優秀的文官制度?何來沒有受民族主義和意識形態左右的務實管理?倘若香港早就回歸中國,我們怎能避過反右、大躍進、大飢荒、文革等等災難?香港人怎能夠在法律保障下發揮個人所長?
此番對英國殖民的正面肯定,可以媲美劉曉波「三百年殖民地。香港一百年殖民地變成今天這樣,中國那麼大,當然需要三百年殖民地,才會變成今年香港這樣,三百年夠不夠,我還有懷疑」,同為萬古長夜之思想燈塔。
關於李怡,還有很多地方值得細訴,如他的幽默 (自嘲不是 Paul Newman,而是 Poor old man。自稱「失敗者」。說凡推動什麼,現實都往相反方向走)、他對閱讀不遺餘力的推廣等。
對中小學生來說,更重要可能是他的讀書法。他推崇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以培養閱讀興趣,遇有名言佳句,用一筆記本抄錄下來,慢慢細味,好讓日後寫文章時使用。他文章內的引用,便是由平時讀書積厚而來。這對今天的莘莘學子仍有相當啟發。
好幾年前,筆者與網上幾位同道一同出書,探討香港與英國的關係,以及香港未來可行出路,李怡先生不介意我們寂寂無名,欣然賜序,今思念及此,實既感激又感慨。序文寫到「歸英」在香港無人提倡,卻是不少香港人心中所想望,觀乎英女皇逝世無數港人前往弔唁,李老確實有先見之明。女皇遠去,哲人其萎,想我香江凋零,能不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