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理學家的道德造詣,不用審視其理論,直看其言行即可。讀馮夢龍編《古今譚槩》,<迂腐部第一>中的「心中有妓」條記有二程子之事,全文如下:
兩程夫子赴一士夫宴,有妓侑觴。伊川拂衣起,明道盡歡而罷。次日,伊川過明道齋中,慍猶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汝心中卻有妓。」伊川自謂不及。
簡單講,明道、伊川兄弟出席一宴會,席間有妓女勸酒助興,弟弟伊川看見,馬上拂衣而去,哥哥明道則盡興而返。翌日,伊川提及此事,怒氣仍未消除。明道則指他「心中有妓」。
伊川是極嚴肅的人,楊時和游酢恭敬求教,竟需立於門外,任雪吹打,所謂「程門立雪」。眼界決定境界,他的工夫理論因此特別重視後天修養,「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說到底,就是信不過良善與生俱來,是人心內在固有。這見解到了朱夫子手中被大加發揮,心於是和理分開,心也不再是全善無惡。
相比之下,明道比伊川舒坦得多,《二程語錄》云:「明道先生坐如泥塑人,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一團和氣」背後,是因為他相信每個人天生就有與他人、他事、他物感通的能力,「醫書以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孔子的仁,在明道的理解,就是疾痛相感,休戚與共,用近人盧雪崑的話說,就是大家手拖著手,你關懷我,我體貼你,整個世界既是如此的美好,妓女也是人,何用介意與不屑?至於工夫修養,更無需防檢窮索,做一大輪涵養省察,再讀一大堆書,只需保住這顆會敏感、不麻木的心即可。陸象山後來講「易簡工夫」,程明道的工夫本來就是。
兩兄弟的做人水平孰高孰低,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就連馮夢龍都留有「伊川自謂不及」,明道顯然稍勝一籌。發揮伊川理論的朱夫子,對老友呂伯恭或論敵陸象山都無一句好說話,他說:
可知是他 (指陸象山) 所學所說盡是杜撰,都不依見成格法。他應事也只是杜撰,如何得合道理!
又說:
伯恭說義理,太多傷巧,未免杜撰。
連事功學派的葉水心,朱夫子也拋出一句「葉正則說話,只是杜撰」。自執己見為對,他人的看法、見解都看不上眼,不能站到他人的角度為他人設想,竊以為是伊川、朱子的通病 (上引三條朱子語見《語類》)。
妓女要賣笑陪酒,其必有一段不為人知、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明乎此,而生憐憫之心,這便是走入仁義之道,故牟宗三言青樓妓寨也可以是道場。反而一看到其身份地位低微卑賤便予以輕蔑,更有甚者作道德批判及譴責,此乃泯滅人性!以理殺人!彼以衛道之士自豪,殊不知自己早已墮入魔道,明道對伊川說的話,就是要為他點破迷障。
今人專從哲學理論的角度讀理學,以為二程理論各言之成理,不分上下,證諸行事,何曾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