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記得官德祥師在堂上說過「讀歷史猶如查案般」。起初我對此話不甚了了,及至近十年,聽港台歷史節目《中華五千年》及《古今風雲人物》,從張偉國教授的治學態度及說話中,我開始明白德祥師的話的深意。順帶一提,張氏也是隨嚴耕望先生治史地,後回中國大陸讀博士,跟德祥師背景類似。
張偉國說:
成為歷史的偵探,是讀歷史的樂趣所在。
學習和研究歷史的人,就是要在人、事不能復原的情況下,搜集歷史證據,像偵探一樣,破解歷史的謎團。
就算是被掩蓋的事實,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一些當時比較敏感的問題也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慢慢變得不那麼敏感,人們會更加客觀地看待那一段歷史。(<專訪「歷史的偵探」張偉國教授>)
張氏的意見,相信和德祥師所想,無大差異,而這跟永漢師引述全漢昇先生「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沒有證據,不要說話」是相通的。
八九六四,德祥師回憶:
一九八九一場發生在北京的學生運動正蘊釀著,遠在香港的同胞前仆後繼的去聲援學生。記得一天,研究所同學大都義憤填膺,手握林燊祿學長用隸書寫的抗議橫額,浩浩蕩蕩,遊行到灣仔。除了參加連串遊行外,我在北京鎮壓後兩天,向嚴先生做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學運訪問……他竟一口答應受訪,令我喜出望外。(<我印象中的嚴耕望教授>)
由此可見,那時讀歷史的,教歷史的,仍有分清是非善惡的道德良知,不唯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從,包括新亞研究所諸生,也包括德祥師和嚴耕望先生。
德祥師二十五年後 (<我印象中的嚴耕望教授>於 2014 年發表) 回看,固不對當年做法感後悔,尤其甚者,他如實覆述嚴耕望先生對毛澤東、鄧小平的評價:
(毛澤東) 英雄主義太濃,沒有把國家民族社會人群放在心上。
(鄧小平) 由救世主的形象轉變為萬人唾罵的屠夫……在歷史上,做皇帝做久了必出毛病,鄧小平也跳不出這框框……(同上文)
敢問今天在中學教中史的老師們,你們有膽量說出這麼一番真誠的說話嗎?國家安全至關重要、愛國就要愛中華人民共和國,這種非理性的、盲動的愛國主義,不是昔日香港的常態!對自身國家民族有理性的文化尊嚴的自覺,此方是健康的愛國主義,而體現在新亞研究所師生身上。
和永漢師一樣,德祥師也跟新儒家有淵源。中六、七他教我「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便不時提到,唐師母 (唐君毅先生的妻子) 在世時,他經常和同學至她家學書法。唐、牟的哲學理論,德祥師未必認識,但唐、牟及其親屬的人格光彩,誠然影響著他,這是毫無疑問的。
中四那年,德祥師首次當我的班主任,派成績表,因操行等級是 B 非 A,激起父親 (那時已退休) 不滿,跟他「理論」,結果德祥師「妥協」,他亦由此對我父親留下深刻印象,知道我父親疼錫我。2010 年我大學畢業,遍尋工作不獲,有意投考新亞研究所,偶遇德祥師,問其意見。從他的話語,似不贊成我馬上報考,應該先找工作,多賺些金錢,畢竟父親已經年老,需要照顧。待學生以誠,為學生設想,今天回望,仍教我難忘。
還有一件事,中四那年的班際歌唱比賽,德祥師選了關正傑的《大丈夫》給我們唱,寓意我們將來要學做一大丈夫,面對得起風浪,承擔得起重擔,《大丈夫》歌詞如下:
男兒一生要經過
世上磨練共多少
男兒一生要幾次
做到失望與心焦
我有無邊毅力
捱盡困難考驗
立誓披荊斬棘心裡
更願永不折腰
大丈夫一生要經過
困難磨練共多少
大丈夫一生要幾次
落泊失望與心焦
冷雨狂風歷盡
人格更光耀
立地頂天漢子心裡
磊落永不折腰
時至今日,每逢遇到精神及身體上的艱難,我總會想起這首歌,然後又咬緊牙關,毅然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