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三那年,楊永漢師教我中史,他後來更是我中六、七的中史科老師。今天的他,已貴為孔聖堂校長、新亞文商書院院長,我只是其眾多學生中寂寂無名的一位。這裡我只談在荃濟時期認識的永漢師,此必須事先聲明。
永漢師上課,總是單手拿著課本,急步進入課室。勉強比擬,猶如古代俠客,一手持劍,毅然闖陣,面無懼色,大有孔門子路之風。
他教我時,正值盛年,卻頭頂半禿。他辯稱,隨著腦的記憶量增加,前額尤其會較常人突出,他只是記得東西比較多而已,又叫我們要以前額飽滿為榮。自此,我不時會照鏡看看自己的前額,審視一下學習成果。
和其他老師不同,永漢師授課有一貫的套路,先用幾分鐘將該課的重點寫在黑板上 (他從來不用翻書,非常厲害,足見其博聞強記的功力),再隨機抽樣問我們的書。那時的我,不習慣每次上課前都溫習一遍,結果次次抽問,竟令我有芒刺在背之感。慶幸的是,班上不只我一人不溫習,堅持了一陣,永漢師見我們個個啞口無言,或答非所問,心灰意冷,後來索性直接講書算了。
未改課程的中三中史科,由滿洲崛起開始講,一直到中共改革開放。
印象中,永漢師提過,海西女真被努爾哈赤滅族,偏偏導致清朝中衰的慈禧太后,姓葉赫那拉,而葉赫那拉氏是海西女真葉赫貝勒的家族姓氏。他講這個故事,是想帶出「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滅人家的族,難保他朝人家的後裔不滅你的族,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另外,提到蔣介石清黨、日軍侵略、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永漢師例必咬牙切齒,尤以後兩者為甚。當時香港整體教學風氣尚算自由,教師不時在堂上暢所欲言,永漢師也不例外。教至南京大屠殺,日軍大量坑殺中國人,永漢師會按捺不住「爆粗」,「爆粗」的背後不是為爆而爆,而是對中國人民族苦難有深刻的痛感,對普世的人文精神有深刻的篤信與服膺。至於文革,紅衛兵上綱上線、鬥地主及知識分子,永漢師每說一次激忿一次。永漢師是唸文學出身,樹仁中文系畢業,後入新亞研究所隨全漢昇先生讀歷史,故有文人至情至性的一面,相比之下,一直治史的官德祥師,看這些史事比較冷靜,至少不會在堂上發作。
永漢師不時在堂上提到於新亞研究所求學時的點滴,在<問學之途 – 憶新亞研究所師友>有以下一段:
八三年,我開始撰寫論文,在選擇導師前,徵詢幾位學長的意見,林燊祿學兄說全 (漢昇) 老師很嚴格,一定能將我們訓練成才。聽說全老師曾責駡一位同學,令他痛哭不已;聽說老師將一份論文發還同學,不予評分;聽說老師細翻同學論文注釋,發現部分引文不正確而大發雷霆。這種種傳說令我既驚恐又嚮往,因此鼓起勇氣,拿了有關王安石的資料去見全老師,告訴他我想寫有關王安石變法的論文。老師沒有反對,並囑我先看漆俠的《王安石變法》及梁啟超、熊公哲諸學者的論著。
其後,我用了八、九個月時間看一手資料及有關論文,最後條目分明的寫了近百張資料卡,一心以為可動手寫文。見全老師當日,老師問我所看的資料及分析能否突破漆俠的研究?我回應不能。老師就直截了當的說:「那不要寫這題目了!你再在宋朝找題目吧!」這刻真有晴天霹靂的感覺,大半年的心血,付與流水。
這一段同時是當年永漢師訓勉我們的話!做學問不能拾人牙慧,要有自己的 original insight,要突破前人的研究成果,否則不如不做,再多努力都是徒然。這迄今對我仍有所啟發。
永漢師又分享,全漢昇先生曾給他一封書信,以胡適之先生「有一分證據,只可說一分話。有七分證據,只可說七分話,不可說八分話,更不可說十分話」告誡他。這句話,我後來才知道是「史料學派」治史的總綱領、總原則。全漢昇先生見永漢師文學出身,易有信口開河的弊病,不符合嚴格的治史態度,故引此語以告誡。永漢師同樣以此語告誡我們,我今天寫了許多文章,越寫得多,年紀越大,越覺此話為顛簸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