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0日 星期三

即景聯句

第五十回一大主題是蘆雪广聯詩。

所謂「聯詩」(又稱「聯句」),是指兩人或多人共同來作一首詩,或者說共同來湊成一首詩,通常用排律形式。做法是:由一人先作一句開頭;第二個人對上這句,再起一句,下一個人再對這句,又起一句依次這樣作下去,直至作完為止。

《紅樓夢 (注解本)》裡有啟功先生一條注釋:「聯句,舊時作詩方式之一,兩人或多人共作一詩,相聯成篇。初無定式,有一人一句一韻、兩句一韻乃至兩句以上者,依次屬對。後來習用於一人出上句,續者接對成一聯,然後再出下聯的上句,別人復對之,如此輾轉相繼以成篇。」

由於聯詩大多為遊戲取樂,故極少佳作。經久傳誦的聯詩,一首也沒有。曹雪芹寫聯詩場面,更多是想從每個人的詩句和臨場表現,塑造各人的形象性格及命運結局。

在這次聯詩中,最活躍的人物是史湘雲,其次是薛寶琴,林黛玉又次之。我們且看統計數字:

史湘雲:18 句

薛寶琴:13 句

林黛玉:11 句

薛寶釵:5 句

賈寶玉:4 句

賈探春:4 句

邢岫煙:4 句

李綺:3 句

李紈:3 句

李紋:2 句

香菱:2 句

王熙鳳:1 句

70 句詩中,湘雲、寶琴、黛玉三人聯手貢獻整個聯詩的 60%,其中尤以湘雲、寶琴表現突出。

回前批:

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雲。寫湘雲聯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句不少於湘雲,可知出色寫湘雲,正所以出色寫寶琴。出色寫寶琴者,全為與寶玉提親作引也。金針暗渡,不可不知。

賈母是否有意撮合寶琴和寶玉,不得而知。但湘雲、寶琴在聯詩中表現出色,互相輝映,是可以肯定的。

由於詩句數目非常多,今摘其要者予以析述。

1. 王熙鳳

一夜北風緊

眾人聽了,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

啟功認為,儘管「這句中既沒有華麗的詞藻,也沒有深奧的典故」,卻完全符合鳳姐的身份和性格,「讀者都知道,王熙鳳不識字,但她聰明、機智,具有潑辣、大膽的性格和遇事滿不在乎的作風。所以她能作這一句,也只能作這一句。這樣一句,又絕不能換到寶釵、黛玉等人的口中、筆下。」

2. 李紈

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入泥憐潔白」暗示了李紈的貞節守寡。

3. 香菱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香菱原是甄士隱的千金,貌美有才華,輾轉成為薛蟠的妾,最後被夏金桂害死。「匝地惜瓊瑤」表達出對她潔白無瑕的形象的惋惜。「有意榮枯草」,使枯草返青的善良,亦切合香菱的角色設定。

4. 李綺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年稔」指年成好。「稔」指莊稼成熟。「府粱饒」指官倉糧食很多。全句有讚美盛世、頌聖的意思。李綺在後四十回與「祿蠹」甄寶玉成婚。

憑詩祝舜堯。

這等於說感謝皇上賜給我們這麼美好的生活。

5. 史湘雲

瑞釋九重焦。僵卧誰相問,

「瑞釋九重焦」,皇帝因瑞雪能兆豐年而解除了焦慮。此句有歌功頌德的意味,跟前文湘雲勸寶玉「仕途經濟」思想一致。

「僵臥誰相問」伏湘雲婚後與丈夫長期分離。

清貧懷簞瓢

煮酒葉難燒

兩句伏湘雲日後過著窮困的生活,可看作她未來生活的讖語。

石樓閑睡鶴

伏「醉眠芍藥裀」,也與後文「寒塘渡鶴影」的聯句形成反襯。

6. 薛寶琴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

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月窟翻銀浪,

金銀奢華的富貴,大山大河的開闊,反映薛寶琴是一位豪門千金,才貌雙全,不卑不亢。

「賜裘憐撫戍」有頌聖意味。

埋琴稚子挑

不雨亦瀟瀟

兩句預告寶琴悲劇結局。

7. 林黛玉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剪剪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無風仍脈脈,

「故故」、「剪剪」、「脈脈」,疊詞的運用,表達出纏綿和細膩的情感,乃顰兒一貫筆法。

寂寞對臺榭,

獨坐雪中臺榭,寂寞淒清,伏後半部寶玉入獄黛玉思念不絕,以及黛玉病死寶玉「對景悼顰兒」。

8. 賈寶玉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聊聊」,稀少之意,全句言夢因冷而難成,伏寶黛戀因一些外在因素而中止。

「何處梅花笛」與第七十六回中秋夜桂花陰裡傳來的淒清的笛聲呼應,伏賈府破落。

葦蓑猶泊釣,

長著蘆葦的水中有蓑衣人泊舟垂釣。蘆雪广可「垂釣」,寶玉「披蓑帶笠」,人稱「漁翁」。全句為寶玉形象寫照。

9. 賈探春

色豈畏霜凋。

此見探春為人處事剛猛、勇敢。

另外,部份詩句脂評本、程高本大不同:

a. 賈探春

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苕」,程高本作「苗」,大誤,苗何以用雪來「飾」?

b. 賈寶玉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程高本改為「孤松訂久要。泥鴻從印跡」。用《論語》的話贊孤松為歲寒之友,有道學氣,不合寶玉的人物性格。「泥鴻從印跡」亦有失唐代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意境,不如「葦蓑猶泊釣」。

c. 薛寶琴

林斧不聞樵。

程高本作「或聞樵」,大誤。雪中豈能「聞樵」?且大觀園哪裡真會有人打柴?

d. 林黛玉

寂寞對臺榭,

「對」程高本改作「封」,主語不復是指人,與對句不相稱。

有學者指出,蘆雪广聯詩是大觀園一大盛事,充滿富貴享樂的氣氛,絕少頹喪的情調。12 名參與者施展渾身解數,盛況空前,是參加人數最多的一次詩社活動,也是一次熱鬧歡樂的聚會。

惟盛會只是暫時的表象,「登高必跌重」,越繁盛越襯托出後面的悲涼。事實上,薛寶琴、邢岫煙、李氏姊妹等一大批人湧到賈府「來訪投各人親戚」,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幫盤纏」,或暫找一個避風之所。這說明當時社會上各類問題正在進一步惡化,她們藉以蔭庇棲身的大樹,雖然表面枝葉茂盛,但內部早已腐朽不堪。今日的歡笑隱伏著明天更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