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往賈母處,
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眾人答應了。
「牛乳蒸羊羔」是什麼東西?
「牛乳」指牛奶,一說杏酪。「羊羔」指還未出生的羊胎。中國人相信與母體孕育新生命沾邊的東西都有滋補作用,羊羔於是作為補藥,具補虛損,益氣血之功效。賈母上了年紀,身體各器官不免逐漸老化,出現「虛」的症狀,遂要吃羊羔肉補虛,增強體質,延年益壽 (故云「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程乙本「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菜」,改「藥」為「菜」,大誤)。
不過,取出羊羔過程殘忍血腥,要將一懷孕的、即將臨盆的母羊的肚子剖開,強行取出羊胎 (故云「沒見天日的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處於發育期的年輕人,比如寶玉、黛玉,其器官功能都是正常,不必進補。吃了大補大熱的東西,身體反而經受不起,極易上火,所以賈母說:「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
曹雪芹安排這麼一道「牛乳蒸羊羔」,本來是想反映榮國府生活奢華講究,但他萬萬沒想到,到了今日,一個講究動物權益的時代,這味藥竟突顯出中國傳統文化的不堪、野蠻。惻隱之心從來都是講,進入實際處境,連一懷孕的、即將臨盆的母羊的小生命都不放過,哪怕是榮國府裡最仁慈的賈母。由此也見大觀園理想世界的背後,必有極污穢的現實世界與之相依存,兩個世界是二而一的。
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便叫:「留著鹿肉與他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呢,吃殘了的倒罷了。」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頑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野雞瓜齏」是類似炒雞丁一類的下飯菜。清代《調鼎集》:「野雞瓜,去皮骨切丁配醬瓜、冬筍、瓜仁、生薑各丁、菜油、甜醬或加大椒炒」。
賈母把新鮮鹿肉留給寶玉,史湘雲提議拿到大觀園燒烤著吃。回目「割腥啖膻」便是指吃烤鹿肉。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广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脂批:
聯詩極雅之事,偏於雅前寫出小兒啖膻茹血極腌臢的事來,為「錦心繡口」作配。
要李嬸出來特別強調二人吃生肉,是想突顯寶玉和湘雲崇尚自然,率性而行,儼如質樸野人,「禮豈為我輩設也?」
黛玉是寶玉的知己,由她猜中「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非常合理。
「割腥啖膻」還有一個作用,如批語所言,是要跟「聯詩極雅之事」、「錦心繡口」作對比,最美、最雅的事,往往建基於最髒、最不雅的事上。賈母吃「牛乳蒸羊羔」如是,寶玉、湘雲吃鹿肉亦如是。
李紈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探春進去了。
李紈是長輩級,第四十五回:
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
由於她的責任大,寶玉、湘雲吃生肉,自然不能不管。
值得注意是「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李紈為人頗自私,以自身利害為第一優先。
「仔細割了手,不許哭!」切合李紈身份,長輩給予後輩提醒、指令。
鳳姐打發了平兒來回覆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那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鐲子,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釵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走罷。」小丫頭去了。一時只見鳳姐也披了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广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广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平兒、探春、寶琴、鳳姐都有吃烤鹿肉,她們都是寶玉、湘雲的同路人,即有真性情,喜歡真情流露,不作矯飾。
李紈、寶釵有否吃,文中未有交代。然而,從寶釵對寶琴說:「你嘗嘗去,好吃的」,寶釵應該有吃。至於李紈,「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她應該沒有吃。
黛玉是想吃而不得,寶釵的話「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可以為證。
平兒褪去手上鐲子很重要,伏後文墜兒偷蝦須鐲事件。
黛玉、湘雲的互動,反映黛玉的率性而為仍流於拘謹、不自然,不及湘雲的灑脫、隨意,前者是「假清高,最可厭的」,後者是「是真名士自風流」,有魏晉風度。
回末有一總批:
此文線索在斗篷。寶琴翠羽斗篷,賈母所賜,言其親也;寶玉紅猩猩氈斗篷,為後雪披一襯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宮裁斗篷是哆羅呢,昭其質也;寶釵斗篷是蓮青鬥紋錦,致其文也;賈母是大斗篷,尊之詞也;鳳姐是披著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雲有斗篷不穿,著其異樣行動也;岫煙無斗篷,敍其窮也。只一斗篷,寫得前後照耀生色。
曹雪芹寫眾人斗篷,竟從不同角度切入,或藉此突顯其個性,或反映其在府中的地位,真可謂「妙筆生花」。
說著,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做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頑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趕著作幾個好的,預備正月裡頑。」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只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只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平兒不見了鐲子,是因為鐲子被墜兒偷了,墜兒是賈寶玉的小丫環,與小紅關係友好,曾為小紅傳遞定情信物。被發現偷鐲子後,晴雯不僅戳其手以示嚴懲,而且執意將她趕出大觀園。
從「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可見鳳姐一早知道怡紅院丫鬟「手腳不乾淨」(竊取他人財物)。
最後,以兩條批語作結:
我批此書竟得一秘訣以告諸公:野史中所云「才貌雙全佳人」者,細細通審之,只得一個粗知筆墨之女子耳。此書凡云「知書識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時只看他通部行為及詩詞、詼諧皆可知。妙在此書從不肯自下評註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書中人閑評一二語,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書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
一片含梅咀雪圖,偏從雞肉、鹿肉、鵪鶉肉上以渲染之,點成異樣筆墨。較之雪吟、雪賦諸作更覺幽秀。
第一條反映《紅樓夢》與歷代野史不同,歷代野史喜歡誇張失實,把「粗知筆墨之女子」寫成「才貌雙全佳人」,《紅樓夢》調轉過來,把「上等才女」稱呼為「知書識字」者,比較平實謙虛。
第二條見曹雪芹好用「異樣筆墨」,不直寫雪吟、雪賦,偏從雞肉、鹿肉、鵪鶉肉上加以渲染,令整個意境更加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