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有一首回前詩:
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裡語驚人。
第一句指生死窮通都是虛幻。
第二句「英明」指秦可卿。秦可卿能幹、高瞻遠矚,卻每每自我遏抑、不顯露。可是,人有才能,終究會暴露出,故云「難遏」。
第三句「微密久藏」同於「遏」,「偏自露」,秦可卿的能幹、高瞻遠矚不是被人發現,而是自我展現。
如何自我展現?第四句在王熙鳳的夢中,說出驚人的話語,用這麼一種方式展現自己能幹、高瞻遠矚。
全詩對秦可卿予以高度肯定,秦氏是一位出色的女性。
脂批有幾條亦值得玩味:
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
此見秦可卿病死不是真實,她是「淫喪天香樓」,惟曹雪芹「不忍下筆」。
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
此見秦可卿報夢鳳姐之時,榮寧二府已處於末世。二人雖是「脂粉隊裡的英雄」,但生不逢時。
又寧府之壞,賈敬要負上最大的責任。秦可卿判曲有「箕裘頹墮皆從敬」,「箕裘」比喻先輩的事業,「頹墮」比喻先輩的事業沒有人繼承。「皆從敬」就是寧府傾頹始於賈敬。曹雪芹早已點出,批語予以重申。
正文「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後有批語:
一語貶盡賈家一族空頂冠束帶者。
「空頂冠束帶者」是成年男子的意思,賈府的女性比男性還要能幹。
「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後有批語: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樹倒猢猻散」是脂硯齋三十五年前曾經聽過,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可見《石頭記》不純粹是小說虛構,「卻大有考證」。
「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後有批語:
「瞬息繁華,一時歡樂」二語,可共天下有志事業功名者同來一哭。但天生人非無所為,遇機會,成事業,留名於後世者,辦必有奇傳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蒼天暗中扶助,雖有波瀾,而無甚害,反覺其錚錚有聲。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好人傾險之計,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華歡樂,亦自天命。人於其間,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盡己力以周旋其間,不計其功之成否,所謂心安而理盡,又何患乎?一時瞬息,隨緣遇緣,烏乎不可!
這是以孟子「義命分立」、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救正曹雪芹的虛無主義,肯定人還有可以用力的地方。
此語不知誰寫,據史湘雲曾勸寶玉注意仕途經濟,可能是脂硯齋。據畸笏叟可能是篤信程朱理學的曹頫,也可能是畸笏叟。要之,此乃儒家思想,非佛道。
「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後有批語:
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後有批語:
此句令批書人哭死。
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
「梅溪」是誰?第一回正文有「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魯」是山東的簡稱,「東魯」該指山東。梅溪姓孔,山東人士。
至於「松齋」,第一回正文有「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或許吳玉峰就是松齋。
重要的是,二人都對賈府興衰有痛感,如果賈府即曹家,他們或是曹家的人,或是曹家的世交。
由此也證明《石頭記》草成,只供曹雪芹的親朋戚友內部傳閱。《石頭記》出現散佚,亦與曹雪芹的親朋戚友有關。
寶玉從夢中聽見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脂批:
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
寶玉當時年紀不大,「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實情未必如此。不過,秦可卿作為寧國府當家,是無容置疑。
且看寧國府狀況:
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和賈代儒等說道:
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
又說:
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脂批:
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
「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織酒後狂言,及今復見此語,含而不露,吾不能為賈珍隱諱。
按理媳婦再能幹,也不可能哭成淚人,「盡我所有」為其辦理喪事,如喪考妣,這是不合禮教規範,「父母又將何以待之?」
不止於此,賈珍更
(1) 向薛蟠要來「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檣木」(出自潢海鐵網山),作秦可卿的棺材;
(2) 恨不能代秦氏死;
(3) 向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捐官,令秦可卿的喪禮風光些。
如果二人沒有非比尋常的感情,賈珍會這樣嗎?
還有,秦氏丫鬟瑞珠,見秦氏死了,觸柱而亡。脂批:
補天香樓未刪之文。
是亦未刪之筆。
賈珍以孫女之禮殮殯,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
另有小丫鬟寶珠,見秦氏身無所出,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
天香樓一節是什麼回事,脂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粗略估計,秦可卿與賈珍偷情通姦,在「更衣」時「遺簪」,再因「遺簪」被揭發姦情,秦氏羞愧,遂於天香樓上吊自盡。瑞珠、寶珠皆知情,故一死一緘默,以免賈珍迫害。賈珍也對秦氏感內疚,故「恨不能代秦氏死」,要「盡我所有」為其主持喪禮。
脂批以為寶珠甘心願為義女,「非恩惠愛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其實,寶珠這樣做是為了自保,難道賈珍會放過她?
「壞了事」是政變失敗,「義忠親王老千歲」乃叛逆分子。賈珍用其「檣木」,賈府變相和朝中逆黨扯上關係,所以賈政勸道:
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
脂批:
政老有深意存焉。
可惜賈珍未有理會,卒之釀成大錯,「家事消亡首罪寧」,「造釁開端實在寧」。
戴權,脂批:
妙!大權也。
第十四回:
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公冢孫媳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北靜王與忠順王是政敵,忠順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兄弟,秦可卿似是朝廷叛逆之後人,寧榮二府被捲入朝中權鬥,站錯了隊,抄家收場,也在此略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