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父說」的出處
隋煬帝弒父,不見於《隋書》本紀,而見於后妃傳:
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之女也。性聰慧,姿貌無雙。及陳滅,配掖庭,後選入宮為嬪。時獨孤皇后性妬,後宮罕得進御,唯陳氏有寵。晉王廣之在藩也,陰有奪宗之計,規為內助,每致禮焉。進金蛇、金駝等物,以取媚於陳氏。皇太子廢立之際,頗有力焉。及文獻皇后崩,進位為貴人,專房擅寵,主斷內事,六宮莫與為比。及上大漸,遺詔拜為宣華夫人。
初,上寢疾於仁壽宮也,夫人與皇太子同侍疾。平旦出更衣,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無禮。」上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誠誤我!」意謂獻皇后也。因呼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曰:「召我兒!」述等將呼太子,上曰:「勇也。」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素以其事白太子,太子遣張衡入寢殿,遂令夫人及後宮同侍疾者,並出就別室。俄聞上崩,而未發喪也。夫人與諸後宮相顧曰:「事變矣!」皆色動股慄。晡後,太子遣使者齎金合子,帖紙於際,親署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鴆毒,不敢發。使者促之,於是乃發,見合中有同心結數枚。諸宮人咸悅,相謂曰:「得免死矣!」陳氏恚而却坐,不肯致謝。諸宮人共逼之,乃拜使者。其夜,太子烝焉……
容華夫人蔡氏,丹陽人也。陳滅之後,以選入宮,為世婦。容儀婉嫕,上甚悅之。以文獻皇后故,希得進幸。及后崩,漸見寵遇,拜為貴人,參斷宮掖之務,與陳氏相亞。上寢疾,加號容華夫人。上崩後,自請言事,亦為煬帝所烝。
北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鑑》,採用《隋書.后妃傳》說法:
初,文獻皇后既崩,宣華夫人陳氏、容華夫人察氏皆有寵。陳氏,陳高宗之女;蔡氏,丹楊人也。上寢疾於仁壽宮,尚書左僕射楊素、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皆入閣侍疾,召皇太子入居大寶殿。太子慮上有不諱,須預防擬,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條錄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陳夫人平旦出更衣,為太子所逼,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無禮!」上恚,抵床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乃呼柳述、元巖曰:「召我兒!」述等將呼太子,上曰:「勇也。」述、巖出閣為敕書。楊素聞之,以白太子,矯詔執述、巖,系大理獄;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令右庶子張衡入寢殿侍疾,盡遣後宮出就別室;俄而上崩。故中外頗有異論。陳夫人與後宮聞變,相顧戰慄失色。晡後,太子遣使者繼小金合,帖紙於際,親署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鴆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發,合中有同心結數枚,宮人咸悅,相謂曰:「得免死矣!」陳氏恚而卻坐,不肯致謝;諸宮人共逼之,乃拜使者。其夜,太子烝焉。(《資治通鑑》卷一百八十)
《資治通鑑考異》以下一段文字,提到強姦、弒父最早源出何處:
趙毅大業略記曰:「高祖在仁壽宮,並甚,追帝侍疾,而高祖美人尤嬖幸者,唯陳、蔡二人而已。帝乃召蔡於別室,既還,面傷而髮亂,高祖問之,蔡泣曰:『皇太子為非禮。』高祖大怒,齧指出血,召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等令發詔追庶人勇,即令廢立。帝追迫,召左僕射楊素、左庶子張衡進毒藥。帝簡驍健官奴三十人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以為之衛。素等既入,而高祖暴崩。」馬總通曆曰:『上有疾,於仁壽殿與百僚辭訣,並握手歔欷。是時唯太子及陳宣華夫人侍疾,太子無禮,宣華訴之。帝怒曰:『死狗,那可付後事!』遽令召勇,楊素秘不宣,乃屏左右,令張衡入拉帝,血濺屏風,冤痛之聲聞於外,崩。」今從隋書。
《隋書》由唐朝魏徵等編撰。《大業略記》則是隋末唐初的筆記。按時序推斷,故事的源頭應該來自《大業略記》,《隋書》沿襲《大業略記》的講法而有所增刪。
至於《通曆》,馬總是唐朝中期的大臣,書中說法很大可能沿襲《隋書》,《資治通鑑》更加後出,可視為不同說法之綜合。
比對四個版本
四個版本的說法,其異同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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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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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書.后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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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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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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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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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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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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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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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左僕射楊素、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入閣侍疾,楊廣入居大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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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非禮 / 強姦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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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夫人蔡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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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華夫人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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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華夫人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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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華夫人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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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非禮 / 強姦者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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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蔡於別室,返還後,蔡面傷而髮亂,哭泣道:「皇太子為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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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出更衣,為楊廣所逼,夫人拒絕,返還後流淚說:「太子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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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說太子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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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出更衣,為楊廣所逼,夫人拒絕,返還後流淚說:「太子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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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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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怒,把指頭咬得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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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憤怒地說:「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誠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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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怒說:「死狗,那可付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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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憤怒地說:「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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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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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等令發詔追楊勇,即令廢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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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呼楊勇,柳述、元巖以為叫楊廣,文帝澄清:「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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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緊下令召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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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呼楊勇,柳述、元巖以為叫楊廣,文帝澄清:「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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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述、元巖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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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追趕逼迫柳述、元巖,得知文帝欲廢自己,再立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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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持詔書,出示楊素,楊素將文帝意思告知楊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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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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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閣為敕書。楊素聞知消息,告知楊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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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被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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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遣楊素、張衡進毒藥。又選驍健官奴三十人,身服婦人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以為守衛。楊素等人進入不久,而文帝暴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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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遣張衡入文帝寢殿,令陳夫人等暫出卧室。不久傳出文帝駕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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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素得知消息,秘而不宣,遣開文帝身邊左右,令張衡入內拉住文帝,血濺屏風,文帝暴崩,冤痛之聲聞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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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詔捕述、巖,系大理獄。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令張衡入寢殿侍疾,盡遣後宮出就別室,不久傳出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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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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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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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即皇帝位,發同心結數枚予陳夫人,當晚與她通姦。同時亦與容華夫人蔡氏通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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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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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即皇帝位,發同心結數枚予陳夫人,當晚與她通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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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八點特別值得注意:
1. 只有《大業略記》以容華夫人蔡氏為被強姦者,兼有疑似強姦的描述,如「召蔡於別室」、「面傷而髮亂」。
2.《隋書.后妃傳》、《通曆》、《資治通鑑》雖同寫陳夫人遭楊廣非禮,但只有《隋書.后妃傳》寫「平旦出更衣,為太子所逼」,《資治通鑑》照抄《隋書》,《通曆》則無相關描述,只有「太子無禮,宣華訴之」八字。
3.《大業略記》有具體描述文帝怒時動作,「齧指出血」。而《隋書.后妃傳》、《資治通鑑》特別提到「獨孤誤我」,另外兩書則無。《通曆》記載最簡,用字亦最粗鄙,用上「死狗」。
4. 只有《大業略記》提到急召楊勇的動機 – 即令廢立。
5.《大業略記》、《資治通鑑》皆不把柳述、元巖歸入楊廣陣營,即未有與楊廣、楊素同流合污。只有《隋書.后妃傳》有「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含主動出示義。
6.《大業略記》記楊廣遣楊素、張衡同進毒藥。《隋書.后妃傳》刪去楊素、進毒藥,改為楊廣遣張衡入文帝寢殿,不久文帝暴崩。《通曆》加重楊素戲份,而且情節變得暴力,「楊素秘不宣,乃屏左右,令張衡入拉帝,血濺屏風」,楊廣反而被置於事外。《資治通鑑》採《隋書》說法。
7. 獨《大業略記》及《資治通鑑》提到派人把守,但兩種講法微有不同,《資治通鑑》的講法來自《隋書.楊素傳》。
8. 只有《資治通鑑》提及「太子慮上有不諱,須預防擬,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條錄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尚書左僕射楊素、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皆入閣侍疾,召皇太子入居大寶殿」,竊以為抄自《隋書.楊素傳》。
從史籍的可信性看,《隋書.后妃傳》雖為正史,但其極有可能抄自《大業略記》,而後者是一本筆記,筆記可以含有主觀虛構杜撰成分,如是者,《隋書》<后妃傳>的可信性是存疑的,《資治通鑑》採《隋書》說法,其記載自然亦存疑無誤。至於《通曆》,記載更簡,且隱去楊廣而把責任歸咎於楊素,亦見不太合理,四個版本中以《通曆》最不可信。
退一步,若視四個版本皆反映歷史事實的某些面向,我們仍然可以透過考證,判定哪些細節比較不合理,從而還原比較貼近史實的說法。
以下我們不妨由張衡切入,看看他有沒可能進藥毒殺隋文帝,他又有無可能「入拉帝,血濺屏風」。
張衡、楊素不可能動手殺死隋文帝
《隋書.張衡傳》:
張衡,字建平,河內人也。祖嶷,魏河陽太守。父光,周萬州刺史。衡幼懷志尚,有骨鯁之風。年十五,詣太學受業,研精覃思,為同輩所推。周武帝居太后憂,與左右出獵,衡露發輿櫬,扣馬切諫。帝嘉焉,賜衣一襲,馬一匹,擢拜漢王侍讀。衡又就沈重受《三禮》,略究大旨。累遷掌朝大夫。高祖受禪,拜司門侍郎。及晉王廣為河北行台,衡曆刑部、度支二曹郎。後以台廢,拜并州總管掾。及王轉牧揚州,衡復為掾,王甚親任之。衡亦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也。
張衡讀儒書出身,曾親自前往太學受業,又任侍讀,跟隨沈重受《三禮》,他怎可能違背忠臣節義,助紂為虐,毒殺文帝?講他有足夠力量拉住文帝,更是荒誕之談,書生怎會有縛雞之力?
張衡之所以對楊廣「竭慮盡誠事之」,甚至「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一來楊廣是他的直屬上司,待他甚為親厚 (見「王甚親任之」),基於報答知遇之恩,不得不為此。二來楊廣與當時太子楊勇相比,確有過人之德行,《隋書.煬帝紀上》:
上好學,善屬文,沉深嚴重,朝野屬望。高祖密令善相者來和徧視諸子,和曰:「晉王眉上雙骨隆起,貴不可言。」既而高祖幸上所居第,見樂器弦多斷絕,又有塵埃,若不用者,以為不好聲妓,善之。上尤自矯飾,當時稱為仁孝。嘗觀獵遇雨,左右進油衣,上曰:「士卒皆霑濕,我獨衣此乎!」乃令持去。
「善矯飾」是後來才揭發,「當時稱為仁孝」,張衡認楊廣有聖主之資,為其出謀劃策,在當時是很合理的,亦符合其儒生身份。
不過,「衡亦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也」是一回事,無底線地幫助楊廣奪位是另一回事。後者張衡決不為之,因這已違背儒家忠義之觀念也。
事實上,楊廣即位後,大興土木,張衡曾不怕身死,勸諫楊廣,《隋書.張衡傳》:
時帝欲大汾陽宮,令衡與紀弘整具圖奏之。衡承間進諫曰:「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伏願留神,稍加折損。」帝意甚不平。
張衡既不唯楊廣之命是從,故史書稱其「有骨鯁之風」、「以鯁正立名」。
設想楊廣給他毒藥,要他毒殺當今聖上,扶自己坐正,張衡一旦知情,怎願為之?其必諫止楊廣所為,至少事後和楊廣關係有隔閡。可是,觀乎楊廣即位後,「煬帝嗣位,除給事黃門侍郎,進位銀青光祿大夫,俄遷御史大夫,甚見親重」,二人關係並未疏遠,反而親上加親,據此逆推,楊廣必定並未要求張衡做不忠之事,甚至乎,在張衡看來,楊廣亦未做出謀父性命一類禽獸般的惡行,否則「甚見親重」不可能成立。
有謂張衡送藥時,或不知該藥為一毒藥,至文帝服用暴斃,楊廣以藥力過猛解釋開脫,張衡便不覺楊廣有心下毒弒父。此非不可能,但張衡熟讀儒書,會不問情由為楊廣送藥嗎?又文帝暴卒,楊廣雖可砌辭狡辯,但張衡內心必存愧疚,繼而不願受楊廣的升官。兩人關係全無影響,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張衡並未在知情 / 不知情下殺害隋文帝。
假如以上分析無誤,張衡無親手殺死隋文帝,已可確定。不過,《大業略記》、《通曆》記楊素、張衡一同入內,會否楊素出手,張衡敢怒而不敢言?且看《隋書.楊素傳》:
唯兵部尚書柳述,以帝婿之重,數於上前面折素。大理卿梁毗,抗表上言素作威作福。上漸疏忌之,後因出敕曰:「僕射國之宰輔,不可躬親細務,但三五日一度向省,評論大事。」外示優崇,實奪之權也。終仁壽之末,不復通判省事。上賜王公以下射,素箭為第一,上手以外國所獻金精盤,價直巨萬,以賜之。四年,從幸仁壽宮,宴賜重疊。
及上不豫,素與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等入閤侍疾。時皇太子入居大寶殿,慮上有不諱,須豫防擬,乃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錄出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所寵陳貴人又言太子無禮。上遂發怒,欲召庶人勇。太子謀之於素,素矯詔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又令張衡侍疾。上以此日崩,由是頗有異論。
據此,楊素為保自身既得利益,似對文帝有動殺機的可能。細考楊素和楊廣結盟的原因,尤其見到這一點,《隋書.楊素傳》:
時皇太子無寵,而晉王廣規欲奪宗,以素幸於上,而雅信約。於是用張衡計,遣宇文述大以金寶賂遺於約,因通王意,說之曰:「夫守正履道,固人臣之常致,反經合義,亦達者之令圖。自古賢人君子,莫不與時消息,以避禍患。公之兄弟,功名蓋世,當途用事,有年歲矣。朝臣為足下家所屈辱者,可勝數哉!又儲宮以所欲不行,每切齒於執政。公雖自結於人主,而欲危公者固亦多矣。主上一旦棄群臣,公亦何以取庇?今皇太子失愛於皇后,主上素有廢黜之心,此公所知也。今若請立晉王,在賢兄之口耳。誠能因此時建大功,王必鐫銘於骨髓,斯則去累卵之危,成太山之安也。」約然之,因以白素。素本兇險,聞之大喜,乃撫掌而對曰:「吾之智思,殊不及此,賴汝起予。」約知其計行,復謂素曰:「今皇后之言,上無不用,宜因機會,早自結托,則匪唯長保榮祿,傳祚子孫,又晉王傾身禮士,聲名日盛,躬履節儉,有主上之風,以約料之,必能安天下。兄若遲疑,一旦有變,令太子用事,恐禍至無日矣。」素遂行其策,太子果廢。
但有動殺機之心,不代表就會化成具體行動。《隋書.張衡傳》:
禮部尚書楊玄感使至江都,其人詣玄感稱冤。玄感固以衡為不可。及與衡相見,未有所言,又先謂玄感曰:「薛道衡真為枉死。」玄感具上其事……
如果楊素真是進毒弒帝 / 揮刀殺帝,而張衡又親眼目擊,他不可能仍視楊素之子楊玄感為心腹好友,向他吐露心聲「薛道衡真為枉死」。只有張衡視玄感為故人之子,他才會如此做,既如此做,就反映他對楊素父子完全信任。楊素果真弒帝,張衡能對他有這種信任嗎?
所以,楊素、張衡都沒有動手殺死隋文帝,那麼,隋文帝是怎樣死的?
對隋文帝死因較合理的推測
《大業略記》、《隋書.后妃傳》、《通曆》、《資治通鑑》不約而同提到楊廣覬覦其父之妻之美色,究竟是宣華夫人抑或容華夫人,無關宏旨。要之,隋皇室有胡人血統,隋朝政權乃一胡化漢人政權,母子通姦其實不是一件大事,至少不至於令文帝馬上召楊勇回來。
真正導致文帝改弦易轍,必有比強姦 / 非禮名義上的母親更可恨的事,此即《隋書.楊素傳》、《資治通鑑》都有記載的「時皇太子入居大寶殿,慮上有不諱,須豫防擬,乃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錄出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
試想文帝當時心情:我尚未死,彼已汲汲於想我死,安排好一切謀我的天下,謀我的女人,如此不仁不孝的忤逆子,怎配當天下君主?「獨孤誤我」未必出自文帝之口,但必是其心聲。因想到「畜生何足付大事」,遂決意廢立,決意召回楊勇。
一個旁證是,楊廣即位不久,便馬上縊殺楊勇,《資治通鑑》卷一百八十:
太子遣約入長安,易留守者,矯稱高祖之詔,賜故太子勇死,縊殺之;然後陳兵集眾,發高祖凶問。煬帝聞之,曰:「令兄之弟,果堪大任。」追封勇為房陵王,不為置嗣。
《資治通鑑考異》:
大業略記云:「庶人勇八男,亦陰加酖害,恐其為厲,皆倒埋之。」
楊廣必知父親死前欲重立楊勇,故狠下毒手。
《隋書.柳述傳》:
楊素時稱貴幸,朝臣莫不讋憚,述每陵侮之,數於上前面折素短。判事有不合素意,素或令述改之,輒謂將命者曰:「語僕射,道尚書不肯。」素由是銜之。俄而楊素亦被疏忌,不知省務。述任寄逾重,拜兵部尚書,參掌機密。述自以無功可紀,過叨匪服,抗表陳讓。上許之,令攝兵部尚書事。上於仁壽宮寢疾,述與楊素、黃門侍郎元岩等侍疾宮中。時皇太子無禮於陳貴人,上知而大怒,因令述召房陵王。述與元岩出外作敕書,楊素聞之,與皇太子協謀,便矯詔執述、岩二人,持以屬吏。及煬帝嗣位,述竟坐除名,與公主離絕。徙述於龍川郡。公主請與述同徙,帝不聽,事見《列女傳》。述在龍川數年,復徙寧越,遇瘴癘而死,時年三十九。
按此,柳述與楊素有宿怨,《隋書.后妃傳》「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根本不可能發生。
又楊廣強行令柳述家散人亡,元巖也好不了多少,《隋書.華陽王楷妃傳》:
華陽王楷妃者,河南元氏之女也。父巖,性明敏,有氣幹。仁壽中,為黃門侍郎,封龍涸縣公。煬帝嗣位,坐與柳述連事,除名為民,徙南海。後會赦,還長安。有人譖巖逃歸,收而殺之。
如果二人有「示左僕射楊素」,當有通風報信之大功,怎會被置於死地?除非二人奉文帝敕令,正急召楊勇,而為楊素暗中知悉,告知楊廣,楊廣懷恨在心,決意報復,二人方得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楊廣發動政變,他一方面要萬無一失,一方面又不能太過張揚。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是有的,但未必下弒父命令,即使下,亦可能只楊素得知,張衡則不知也。同一時間,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亦是應有之事。為免打草驚蛇,於是要求衛士「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大業略記》與《隋書.楊素傳》的記載可同時並存。
文帝已經病重,加上之前兩次大恚,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可想而知。本來一心等待楊勇歸來,豈料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不肖子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之下,文帝再次大恚,氣絕而死,絕非不可能。也只有這樣死法,張衡不覺楊廣弒父,楊素亦未弒君,三人得以維持互相信任的關係。
按照胡俗,父親死後,兒子有權娶母。楊廣後來與宣華夫人、容華夫人通姦,只是胡俗常態之體現,不足為奇。
今再整理一下隋文帝死亡始末:
I. 病中得知太子楊廣和楊素圖謀不軌,覬覦自己的帝位與女人。
II. 太子楊廣開始將圖謀轉為行動,淫辱宣華夫人 / 容華夫人,為文帝所知悉。
III. 敕令柳述、元巖急召楊勇。
IV. 機事不密,為楊素知悉,並通知太子楊廣,二人商討對策。
V. 楊廣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侍疾,同時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
VI. 文帝見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楊廣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大恚氣絕而亡。
VII. 楊廣按胡俗與宣華夫人、容華夫人通姦。
VIII. 嚴懲柳述、元巖,賜死楊勇。
張衡的下場
張衡一直為楊廣所信任、重用,《隋書.張衡傳》:
及晉王廣為河北行台,衡曆刑部、度支二曹郎。後以台廢,拜并州總管掾。及王轉牧揚州,衡復為掾,王甚親任之。衡亦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也。以母憂去職,歲餘,起授揚州總管司馬,賜物三百段。開皇中,熙州李英林聚眾反,署置百官,以衡為行軍總管,率步騎五萬人討平之。拜開府,賜奴婢一百三十口,物五百段,金銀雜畜稱是。及王為皇太子,拜衡右庶子,仍領給事黃門侍郎。煬帝嗣位,除給事黃門侍郎,進位銀青光祿大夫,俄遷御史大夫,甚見親重。大業三年,帝幸榆林郡,還至太原,謂衡曰:「朕欲過公宅,可為朕作主人。」衡於是馳至河內,與宗族具牛酒。帝上太行,開直道九十裡,以抵其宅。帝悅其山泉,留宴三日,因謂衡曰:「往從先皇拜太山之始,途經洛陽,瞻望於此,深恨不得相過,不謂今日得諧宿願。」衡俯伏辭謝,奉斛上壽。帝益歡,賜其宅傍田三十頃,良馬一匹,金帶,縑彩六百段,衣一襲,御食器一具。衡固讓,帝曰:「天子所至稱幸者,蓋為此也,不足為辭。」衡復獻食於帝,帝令頒賜公卿,下至衛士,無不沾洽。衡以籓邸之舊,恩寵莫與為比,頗自驕貴。
直至諫止擴大汾陽宮事起,楊廣才改變對張衡的態度。
明年,帝幸汾陽宮,宴從官,特賜絹五百匹。時帝欲大汾陽宮,令衡與紀弘整具圖奏之。衡承間進諫曰:「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伏願留神,稍加折損。」帝意甚不平。
從張衡的角度,他直言極諫,是為了盡忠。可是,看在楊廣眼裡,彼是恃擁立之功,驕橫跋扈。楊廣對張衡的猜疑,見以下文字:
後嘗目衡謂侍臣曰:「張衡自謂由其計畫,令我有天下也。」
楊廣當著張衡的面對侍臣說:「張衡自以為因為他的計謀,才讓我有天下」,是要令張衡收斂,知難而退。奈何張衡不洞悉箇中底蘊,仍舊屹立朝中,遂有連串針對接踵而來。
時齊王暕失愛於上,帝密令人求暕罪失。有人譖暕違制,將伊闕令皇甫詡從之汾陽宮。又錄前幸涿郡及祠恆嶽時,父老謁見者衣冠多不整。帝譴衡以憲司皆不能舉正,出為榆林太守。
張衡先被人指責違反制度,將伊闕令皇甫詡帶到汾陽宮。再被人攻擊楊廣到涿郡及祭祠恆嶽時,來謁見的父老鄉親,衣冠大多不整,其身為司法官,竟不能檢舉處理這些問題。「出為榆林太守」指被調離中央權力核心。
明年,帝復幸汾陽宮,衡督役築樓煩城,因而謁帝。帝惡衡不損瘦,以為不念咎,因謂衡曰:「公甚肥澤,宜且還郡。」衡復之榆林。
煬帝厭惡張衡沒有消瘦,以為他未作反省,這已是跡近「雞蛋裡挑骨頭」,張衡此時該辭官退隱。可惜他未有這樣做,卒之迎來更大的禍患。
俄而敕衡督役江都宮。有人詣衡訟宮監者,衡不為理,還以訟書付監,其人大為監所困。禮部尚書楊玄感使至江都,其人詣玄感稱冤。玄感固以衡為不可。及與衡相見,未有所言,又先謂玄感曰:「薛道衡真為枉死。」玄感具上其事,江都丞王世充又奏衡頻減頓具。帝於是發怒,鎖衡詣江都市,將斬之,久而乃釋,除名為民,放還田里。帝每令親人覘衡所為。八年,帝自遼東還都,衡妾言衡怨望,謗訕朝政,竟賜盡於家。臨死大言曰:「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監刑者塞耳,促令殺之。
《隋書.薛道衡傳》:
薛道衡,字玄卿,河東汾陰人也。祖聰,魏濟州刺史。父孝通,常山太守。道衡六歲而孤,專精好學。年十三,講《左氏傳》,見子產相鄭之功,作《國僑贊》,頗有詞致,見者奇之。其後才名益著,齊司州牧、彭城王浟引為兵曹從事。尚書左僕射弘農楊遵彥,一代偉人,見而嗟賞。授奉朝請。吏部尚書隴西辛術與語,歎曰:「鄭公業不亡矣。」河東裴讞目之曰:「自鼎遷河朔,吾謂關西孔子罕值其人,今復遇薛君矣。」武成作相,召為記室,及即位,累遷太尉府主簿。歲餘,兼散騎常侍,接對周、陳二使。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五禮》,除尚書左外兵郎。陳使傅縡聘齊,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對之。縡贈詩五十韻,道衡和之,南北稱美。魏收曰:「傅縡所謂以蚓投魚耳。」待詔文林館,與范陽盧思道、安平李德林齊名友善。復以本官直中書省,尋拜中書侍郎,仍參太子侍讀。後主之時,漸見親用,於時頗有附會之譏。後與侍中斛律孝卿參預政事,道衡具陳備周之策,孝卿不能用。及齊亡,周武引為御史二命士。後歸鄉里,自州主簿入為司祿上士。
……晉王廣時在揚州,陰令人諷道衡從揚州路,將奏留之。道衡不樂王府,用漢王諒之計,遂出江陵道而去。尋有詔征還,直內史省。晉王由是銜之,然愛其才,猶頗見禮。後數歲,授內史侍郎,加上儀同三司。
道衡每至構文,必隱坐空齋,蹋壁而臥,聞戶外有人便怒,其沉思如此。高祖每曰:「薛道衡作文書稱我意。」然誡之以迂誕。後高祖善其稱職,謂楊素、牛弘曰:「道衡老矣,驅使勤勞,宜使其硃門陳戟。」於是進位上開府,賜物百段。道衡辭以無功,高祖曰:「爾久勞階陛,國家大事,皆爾宣行,豈非爾功也?」道衡久當樞要,才名益顯,太子諸王爭相與交,高熲、楊素雅相推重,聲名籍甚,無競一時。
仁壽中,楊素專掌朝政,道衡既與素善,上不欲道衡久知機密,因出檢校襄州總管。道衡久蒙驅策,一旦違離,不勝悲戀,言之哽咽。高祖愴然改容曰:「爾光陰晚暮,侍奉誠勞。朕欲令爾將攝,兼撫萌俗。今爾之去,朕如斷一臂。」於是賚物三百段,九環金帶,並時服一襲,馬十匹,慰勉遣之。在任清簡,吏民懷其惠。
煬帝嗣位,轉番州刺史。歲餘,上表求致仕。帝謂內史侍郎虞世基曰:「道衡將至,當以秘書監待之。」道衡既至,上《高祖文皇帝頌》……帝覽之不悅,顧謂蘇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於是拜司隸大夫,將置之罪。道衡不悟。司隸刺史房彥謙素相善,知必及禍,勸之杜絕賓客,卑辭下氣,而道衡不能用。會議新令,久不能決,道衡謂朝士曰:「向使高熲不死,令決當久行。」有人奏之,帝怒曰:「汝憶高熲邪?」付執法者勘之。道衡自以非大過,促憲司早斷。暨於奏日,冀帝赦之,敕家人具饌,以備賓客來候者。及奏,帝令自盡。道衡殊不意,未能引訣。憲司重奏,縊而殺之,妻子徙且末。時年七十。天下冤之。
薛道衡,儒生出身,與楊素有善,但跟楊廣有嫌隙。因上《高祖文皇帝頌》「致美先朝」,以古非今,加上不肯「杜絕賓客,卑辭下氣」,兼謂「向使高熲不死,令決當久行。」楊廣疑心其「憶高熲」,遂將其處死。
《隋書.高熲傳》:
熲少明敏,有器局,略涉書史,尤善詞令……
……九年,晉王廣大舉伐陳,以熲為元帥長史,三軍諮稟,皆取斷於熲。及陳平,晉王欲納陳主寵姬張麗華。熲曰:「武王滅殷,戮妲己。今平陳國,不宜取麗華。」乃命斬之,王甚不悅……
……尋以其子表仁取太子勇女,前後賞賜不可勝計……
時太子勇失愛於上,潛有廢立之意。謂熲曰:「晉王妃有神憑之,言王必有天下,若之何?」熲長跪曰:「長幼有序,其可廢乎!」上默然而止……
簡言之,高熲也是儒生,與楊廣有隙,兼且與楊廣死敵廢太子楊勇是姻親,曾勸止文帝廢太子。
如上文所述,楊廣雖未弒父,但文帝臨死前確有重立楊勇的意思,楊廣不能讓死灰復燃,遂對楊勇及其遺裔,以及其親信黨羽,連根拔起,趕盡殺絕。高熲、薛道衡因此見殺,張衡亦不例外。
細查楊廣黨羽出身,宇文述、楊素、郭衍都是軍人,獨張衡為儒生,此已見後者之孤立。復添以由衷地感慨薛道衡之死,楊廣怎能不視他和高熲等一伙?既是楊勇之殘餘,就要去除,「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楊廣正是此類人。
特別值得注意是三番四次的「有人」告密,還有「玄感具上其事」,能對張衡一舉一動瞭如指掌,非楊素及其兒子莫屬。張衡待楊素如故人,這位故人卻待之如政敵。「君子可以欺以其方」,這是張衡的可悲處。
張衡臨死前大呼:「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 (我為世人作了什麼好事哦,還想久活)!」可見他對一手扶植楊廣為帝深感後悔,無奈追悔莫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