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記・孔子世家》有以下兩條: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僕,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顏淵後,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
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身處危急關頭,隨時丟失性命,卻處之泰然,為什麼能如此?原來他相信自己是承擔著天賦予他的使命,這個使命是什麼?就是傳承文化,周代的詩書禮樂文化。
天叫自己做的東西,自己還未做好,又何懼天會突然收去自己的性命?天尚且不收自己性命,遑論匡人、桓魋。此處天是有獨立的、人格的意義,乃孔子處困時的精神寄託。
孟子言「盡心知性知天」,宋代儒者程明道發展到「只心便是天」,與孔子不盡相同,若「只心便是天」,心軟弱時,誰撫慰軟弱的心?
荀子以「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言天,失之更遠。
《史記・孔子世家》記陳蔡絕糧:
孔子遷於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將往拜禮,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斷糧斷到子路都驚恐,孔子卻「講誦弦歌不衰」。因他將傳承周代的詩書禮樂文化置於自己的性命之上,甚或乎,他視自己的性命就是為弘揚周代的詩書禮樂文化而設,死亡對他來說自然不怕了。
牟宗三分享自己對抗共產黨之道:
將自己的生命縱貫地投入中國文化的大流中,橫貫地投入世界的大流中,藉這種大開大合來充實自己,壯大自己,那就可以抵抗共產魔道了。(《中國哲學十九講》)
我的依據不是現實的任何一面,而是自己的國家,華族的文化生命。一切都有不是,而這個不能有不是,一切都可放棄、反對,而這個不能放棄、反對,我能撥開一切現實的牽連而直頂著這個文化生命之大流。一切現實的污穢、禁忌、誣衊、咒駡,都沾染不到我身上。我可以衝破共黨那一切威脅人的咒語。旁人說話皆有吞吐委曲,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教訓他們指摘他們。國家、華族生命、文化生命、夷夏、人禽、義利之辨,是我那時的宗教。(《五十自述》)
這其實與孔子精神一脈相承。
(二)
對天、對文化保持一擔道心態,對人卻寬裕溫柔,和沐春風。《論語・先進》: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曾皙言自己心志:「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約上五六人,帶上六七個童子,在沂水邊沐浴,在高坡上吹風,一路唱著歌而回」,孔子聽後,竟說「我與曾皙想法一樣」。他愛和小朋友、老人家相處,多於幹一番大事業,如制止外敵入侵、出任外交官等。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纍纍若喪家之狗」是何等侮辱!可是,孔子仍舊能夠欣然而笑,放得下,不介意,更提煉出幽默感。
《論語・微子》: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長沮、桀溺是隱士,選擇避世,是因為對天下失望,壞人壞事猶如洪水般氾濫,誰能改變?他們都有激憤氣,有棱角。
孔子明不明白他們的激憤?當然明白,但你不與人打交道又跟誰打交道呢?況且天下太平,就用不著提倡改革了。孔子是以人不能離群而居、對責任的擔負、對未來抱存樂觀與希望,化解了激憤和棱角。
《論語・陽貨》:
《論語・陽貨》: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荀子曰:「假今之世,飾邪說,文姦言,以𣻏亂天下,欺惑愚眾……」二人都有辟邪辨佞為的傾向。
然而,孔子面對宰我的講法,並未一味直斥之為異端邪說,反而循循善誘,「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希望宰我改變。
孔子對弟子有情,其主「三年之喪」也是建基於對父母三年懷抱於襁褓中的回饋,他因此徹頭徹尾是一個有情人,其所講的理都是植根在人情之常去講,人情之常即是「仁」。
後世儒者僅程明道的「一團和氣」與孔子氣象接近,即使錢穆先生認為和孔子並稱的朱夫子,《語類》記有:
舜功云:「陸子靜不喜人說性。」曰:「怕只是自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做,一截截斷了。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語類卷一百二十四》)
伯恭說義理,太多傷巧,未免杜撰。(《語類卷一百二十二》)
亦失於尖刻及太自我中心,與孔子相距遠甚!
孔子不自我中心及為人設想,見《論語・公冶長》: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無論是子路「願將車馬和裘衣和朋友共用,壞了也不遺憾」,抑或顏淵「但願能做到不誇耀優點、不宣揚功勞」,都是從自己出發,思考自己可以做什麼。孔子卻說「但願老人能享受安樂,少兒能得到關懷,朋友能夠信任我」,從他人的角度及觀感出發,有同情共感。
他又不自誇,懂得謙厚。《論語・子罕》: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多才多藝只是小時候生活艱難,多做一些粗活學回來。何其坦白!何其謙虛!
(三)
(三)
綜上所述,孔子精神在於:
1. 以傳承及弘揚周代的詩書禮樂文化,作為天賦予給他的使命,藉此衝破現實一切難關,令心靈有所寄託;
2. 以真摯的感情待人,時刻為人著想,用寬裕溫柔,和沐春風的態度跟人相處,此比一切事情更有價值,反對離群而居;
3. 不必在意自身榮辱,不必執拗自己的見解為正確他人則不是,只本著自己的責任,做自己應該做的,講自己應該講的。
4. 未來是可以變得更好,對未來抱存樂觀與希望。
以此為標準,審視孟、荀乃至歷朝儒者,其實很多是接續不到,這亦證明孔子是獨一無二。
如論孔孟之異,孔子先天對音樂美、時間流逝敏感,《論語・述而》: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論語・子罕》: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孟子就沒有了。
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對禮很重視,孟子講學、講禮都是很粗略地講。
至於孔、荀,分歧更大,孔子要為禮尋找人性的根據,荀子卻說人性中找不到禮札根的地方,禮是外加的,為「大清明心」(即認知心靈) 後天學習,化性以起偽,人為外加的。
(四)
今時今日,身處艱困的香港,傳承及弘揚百多年英治香港歷史及文化,保育好古蹟文物,講多些英語和廣東話,少些陰謀論質疑「偽黃」、「扮抗爭」,謙虛聆聽同路人的理由,相信彼此都是真誠為香港好,不要怕被「藍絲」及建制派支持者冷嘲、中共及其傀儡恫嚇,抱持希望未來終有一天會變好,或許就是孔子精神給當下我們香港人的啟示,一種進行持久戰很有用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