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2日 星期三

讀白行簡<李娃傳>

<李娃傳>,又名<節行娼娃傳>、<汧國夫人傳>、<一枝花>,白行簡所撰。

白行簡,字知退,太原人,白居易之弟。白居易被貶江州,他曾與兄長相聚。白居易為忠州刺史,行簡也隨兄溯江而上。今宜昌市三游洞內,仍有白行簡、白居易和元稹三詩人的石像。

<李娃傳>是唐人傳奇中篇幅最大的一部,收入《太平廣記》。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

白話譯文:

汧國夫人李娃,原是長安的妓女。節操和品行高貴奇特,有很值得稱道的地方,所以監察御史白行簡替她作了傳,介紹她的事跡。

案:

和<鶯鶯傳>、<霍小玉傳>不同,<李娃傳>旨在褒揚汧國夫人李娃的節操和品行,換言之,其道德意味較重,愛情元素反成次要。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

白話譯文:

天寶年間,有位常州刺史叫滎陽公,這裡略去他的名字,不作記載。當時名望很高,家中人口很多。他五十歲那年,有一個兒子剛滿二十歲,長得聰穎俊秀,且有文才,傑出不凡,深為同輩人所佩服。滎陽公更是喜愛並器重他,說:「這是我家的千里馬。」

案:

此見鄭生 (滎陽鄭氏是北方世家大族之一,滎陽公該姓鄭,故名其子曰鄭生) 被父親滎陽公寄予厚望,容貌英俊,且有文才。

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

白話譯文:

公子受郡縣推薦進京參加秀才科考試,臨走時,榮陽公為他在服裝、珍寶、車馬等方面做了充分的準備,計算好進京後的日常生活費用,並對他說:「我看你的才華,應當一考就奪魁。現在我為你準備了兩年的費用,並且給得更多一些。是為了幫助你實現你的願望。」公子也很自負,把考取功名看得像在手心裡寫字那麼容易。他從毗陵出發,經過一個多月到達長安,住在布政里。

案:

一切都由父親準備好,可見鄭生對家庭極度依賴,無法獨自生活。

因嬌生慣養,未捱過苦,為人當然自負,故「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

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白話譯文:

有一次他逛東市回來,從平康里的東門進去,要到西南方拜訪朋友。當他到了珂巷時,看見一所住宅,門庭不很寬廣,但房子卻很整齊幽深。門半開著,有個年輕姑娘靠著一個梳雙髮的婢女站在那裡,美貌嫵媚,世上從未見過。公子突然見到她,不由自主地停下馬來看了半天,徘徊不忍離去。於是假裝把馬鞭掉在地上,等待僕人前來,吩咐他拾起。其間公子不斷偷看這姑狼,姑娘也轉過眼睛斜盯著看他,顯出很愛慕的神情。但他最後還是不敢說上一句話,就離開了。

案:

鄭生與李娃一見鍾情,卻流於少年男女美色上的吸引。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遊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白話譯文:

公子從此心裡像若有所失似的,於是暗中訪得朋友中熟悉長安的人,向他打聽那位姑娘。朋友說:「這是妓女李氏的家。」又問道:「她可以求得嗎?」回答說:「李家很富有。從前和她往來的多是貴戚豪族,她得到的賞錢很豐厚。不花上一百萬,不能打動她的心。」公子說:「只怕事不成,即使用掉百萬,又有什麼可惜呢?」

案:

鄭生都算不孝!滎陽公給他金錢,是為了應考。今竟因一萍水相逢的美貌妓女,甘願耗盡錢財?鄭生乃一好色、不顧後果、佔有欲極強的紈絝子弟。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住。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冶。生遽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覩。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

白話譯文:

一天,公子穿戴整齊,帶了許多隨從前去。公子敲她家的門,一會兒有個侍女開了門。他說:「這是誰的府上?」侍女不回答,跑進去大聲叫道:「前些時掉馬鞭的公子來啦!」李娃大喜道:「你暫且叫他等一下,我要打扮好了再去見他。」公子聽到後心中暗喜。侍女便把公子引到影壁邊,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駝背老太太,她就是李娃的母親。公子上前下拜並恭敬地說:「聽說這裡有空屋,願意出租給人住,真是這樣嗎?」老太太說:「只怕它簡陋狹窄,不能讓您滿意。怎麼敢談出租呢?」說完就邀請公子到客廳裡去,客廳很華麗。她和公子面對面地坐下,便說:「我有一個小女兒,略知歌舞技藝,喜歡見客人,我打算讓她來見見您。」於是她就叫李娃出來。只見李娃眼睛明亮、手腕雪白,走起路來美極了。公子驚訝得趕忙起身,不敢抬頭看她。他和李娃拜見後,寒暄了幾句,李娃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艷美動人,公子從未見過。待重新就坐,李娃為公子沏茶斟酒,所用的器皿都很潔淨。

案:

從侍女「前時遺策郎也」到「器用甚潔」,李娃及其母親明顯有所準備,可惜鄭生完全為美色所迷,看不出箇中端倪,墮陷阱而不自知。

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

白話譯文:

他們在一起過了很久,太陽已落山了,鼓聲響了四下。老太太問他住得遠不遠。公子騙她說:「在延平門外,有幾里路。」他希望因路遠而被留下。老太太卻說:「更鼓已敲過了,您應當趕快回去,不要違犯禁令。」公子說:「我有幸得到妳們的熱情接待,並和妳們親近談笑,不覺時間已到晚上,歸路遙遠,城裡又沒有親戚,我怎麼辦呢?」李娃說:「您不嫌這裡冷僻簡陋的話,既然正打算租來住,先歇一宿有什麼關係呢!」公子多次用眼睛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說:「好吧!好吧!」公子便叫僮僕拿出兩匹細絹,讓她們用它來準備一頓晚飯。李娃笑著制止說:「賓主間的禮節,不應該這樣。今晚的費用,願由我們窮苦人家出,請你一起吃些粗荼淡飯,其他的就等以後再說吧。」她堅決推辭,始終不答應收下細絹。

案:

刻意裝作不貪婪,乃李娃以退為進,博取鄭生的好感。

俄徙坐西堂,帷幕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捨。」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

白話譯文:

不一會兒他們移坐到西邊廳堂,堂內殿帳床榻,光彩奪目;妝奩枕被,也都奢華漂亮,於是點上蠟燭,端上菜肴,山珍海味十分豐盛,吃完飯後,老太太起身走了。公子和李娃談話,這才親熱隨便起來,逗趣調笑,盡情極歡。公子說:「前些時候我偶然走過妳家門,正好遇見你在門邊。打那以後心裡常思念妳,即使睡覺吃飯從未有片刻忘記過。」李娃回答說:「我心裡也一樣。」公子說:「今天到這裡來,不單是租房子,而是希望實現平生的願望,但不知道我的運氣如何呢?」話未說完,老太太來了,問他們在談什麼,公子就統統告訢了她。老太太笑著說:「男女之間,愛戀的欲望原本是存在著的。感情如果契合,雖是父母之命,也不能制止,我這小女實在醜陋,怎麼能侍候在您身邊呢?」公子立即走下臺階,拜謝她說:「我甘願獻身做奴僕來報答您。」老太太於是認他作女婿,他們又暢飲了一番才散。

案:

老太太起身走,讓「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是一個局。果然,鄭生表白了,正中李娃母女的下懷。

及旦,盡從其囊橐,因家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餘,資財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白話譯文:

等到天亮,公子把他的行李全部搬來,就住在李家了。從此他匿跡藏身,不再和親友通消息,每天和倡伎優伶一流人物聚會,吃喝玩樂。袋裡的錢用完了,他便賣掉馬匹車輛,後來又賣了家僮。過了一年多,錢財僕人馬匹全部沒有了。慢慢地老太太對他越來越泠淡,李娃對他的感情卻越來越濃厚。

案:

李娃母親老太太的勢利形象,非常清楚。可是,李娃呢?果真對鄭生有深刻真摯的感情?如果有,她後來就不會騙他。由此逆推,「娃情彌篤」也是裝出來,賣笑的人演戲很在行,可憐鄭生初涉塵世懵然不知。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

白話譯文:

有一天,李娃對公子說:「我和你相愛已一年,還沒有懷孕。常聽說那竹林神廟,很靈驗,我打算去進獻祭品向神靈祈求,可以嗎?」公子不知道這是她們的計謀,竟然非常高興。他便把衣服押在當鋪裡,準備了牛羊豬三牲和祭酒,和李娃一起去竹林祠禱告,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宿才回去。

案:

「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可見李娃與鄭生已上過床,發生過性行為。

「生不知其計」,李娃是故意騙鄭生外出竹林祠禱告,伺機奪其財。她對鄭生有多少真情厚意?

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踰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蒨,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

白話譯文:

公子騎驢跟在李娃的車子後面,到了宣陽里北門,李娃對他說:「從這裡向東轉到一個小巷裡,是我姨媽家,我們去歇一下,並看看她,可以嗎?」公子照她的話做了。他們向前走不到百步的路,果然看見一個可通車馬的大門。往裡張望,見宅內很寬敞。李娃的婢女從車後叫住公子說:「到了。」公子就下了驢,剛好有一個人出來,問道:「誰呀?」回答說:「是李娃。」那人就進去稟告。一會兒,有一個老婦人從裡面出來,年紀約四十多歲,一見公子就問道:「我外甥女來了嗎?」李娃走下車來,老婦人迎上來說:「為什麼長期沒有來呢?」說完她倆相視而笑。李娃介紹公子拜見了她。見過之後,就一起走進西戟門的偏院裡。院中有山亭,竹樹青翠,地塘水榭幽雅罕見。公子對李娃說:「這是姨媽的私人住宅嗎?」李娃含笑不答,用其他的話支吾過去了。一會兒獻上茶點水果,很珍貴稀有。剛過一頓飯的光景,有個人騎著快馬,滿身大汗飛馳而至,對李娃說:「妳媽媽得了急病,病很重,幾乎都不認識人了。妳最好馬上回去。」李娃對姨媽說:「我心裡亂極了。我騎馬先回去,然後讓馬車回來,你就和郎君一起來。」公子打算跟她去。她姨媽和婢女說了幾句話後,就揮手叫公子等在門外,說:「老太太快要死了,你應該和我商量一下辦理喪事,以解決李娃的燃眉之急,怎麼能就跟著回去呢?」公子只得留下,一起計算喪禮和齋戒祭祀的費用。

案:

整場根本是世紀大騙案!充滿破綻的大龍鳳!

首先,為何當鄭生問:「此姨之私第耶?」李娃竟「笑而不答,以他語對」,表現尷尬?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根本不是「姨之私第」,甚至那女人根本不是其姨,而是臨時演員。

其次,「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未免來得太突然。若老太太有急病,李娃怎會不察覺,要求外出禱告?急病到不認識人,「速歸」又有何意義?一套環節更似是助李娃脫身,方便孤立鄭生。

其三,老太太將死,按理鄭生必須與李娃同回去,何解她姨媽會阻止他隨李娃離開?

至此,李娃的虛情假意,還不彰彰明甚?

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覆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

白話譯文:

天色晚了,馬車仍沒送來,姨媽說:「到現在還沒有回信,怎麼回事呢?你趕快去看看她們,我接著就趕來。」公子就走了。到了李氏老宅,見門窗緊緊地鎖著,還用泥封起來了。公子大驚,問她的鄰居.鄰居說:「李家本來就是租這裡的房子的,租期已滿了。房東收回了房子。老太太已搬家,而且已有兩天了。」公子問:「搬到哪裡去了?」答道:「不清楚是哪個地方。」公子打算趕回宣陽里,去問她的姨媽,但時間已經太晚了,估計路程怕已趕不到了。他只好脫下衣服,換頓飯吃,租了床住了一夜。公子憤怒到極點,從夜晚到天亮,一直沒合過眼。天剛亮,他便騎著驢子上路了。到了李娃姨媽的門口,連連敲門,有一頓飯的工夫也沒有人應聲。公子大喊了好幾聲,有一個做官模樣的人慢慢出來,公子急忙問他:「姨媽在嗎?」答道:「這裡沒有什麼姨媽。」公子說:「昨天傍晚在這裡,為什麼把她藏起來了!」又問這是誰家的房子,那人答道:「這是崔尚書的住宅。昨天有個人租了這個庭院,說是等候她遠道而來的表親。還沒有到晚上就走了。」

案:

感情被騙,錢財又耗盡,鄭生不帶眼識人,迷戀女色,終鑄成大錯。

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繐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

白話譯文:

公子驚恐迷惑,氣得像要發狂,但又不知該怎麼辦,只得回去尋找布政里的舊宅。住宅主人憐憫他,拿來飯菜給他吃。公子又怨又恨,三天不曾進食,結果得了很重的病,十多天後病情更加嚴重了。住宅主人怕他一病不起,就把他搬到了辦喪事的店鋪裡去。他奄奄一息地過了一天又一天,整個鋪子的人都同情可憐他,他們輪流餵他吃東西。後來公子病情略微好轉了一些,靠著拐杖能站起來了。從此喪事店鋪每天讓他幹些事,管管靈賬,得些報酬以維持自己的生活。幾個月後,他漸漸地康復了。每當聽到唱輓歌,就自嘆不如死去的人,嗚咽流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回去後就學唱輓歌。公子本是個聰敏的人,不多久,輓歌就唱得特別好了。即使整個長安城也無人可與他相比。

案:

讓鄭生重獲新生的,首為布政里住宅的主人,次為辦喪事店鋪內的員工。當然,鄭生自己的聰敏,亦救了他自己一命。

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惟哀輓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傭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里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

白話譯文:

起初,這裡的兩家辦喪事的店鋪,互相爭奪高低。東面店鋪裡的車轎都特別華麗,沒有能比得上的,只有輓歌唱得差。東面店鋪主人知道公子輓歌唱得精妙絕倫,就湊集了兩萬錢來僱用了他。同夥中的老前輩又把自己最拿手的本領傳授給他,並秘密地教公子新的唱法,還給他幫腔。連著幾十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這兩家店鋪的主人相約說:「我們各自在天門街展示出辦喪事的用具,比試高低。輸者罰錢五萬,用來備酒食請客,好嗎?」雙方都答應了。於是約人立下文契,簽名劃押作保證,然後展出用具。男女老少都來參觀,聚了好幾萬人。於是地保報告捕賊官,捕賊官報告京兆尹。四面八方的人都到了這裡,整個城裡街巷裡空無一人。

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衞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讚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白話譯文:

兩家喪鋪從早晨開始展出,直到中午,依次擺出車、轎、儀仗之類的器物,西面店鋪都不能取勝。主人覺得面子過不去,便在場子南角搭了個高臺。有個長鬍子的人,抱著個大鈴走來,簇擁在他身邊的有好幾人。於是他鬍鬚一抖眉毛一揚,握住手腕,點著頭,登上高臺,這才唱起了<白馬>這首輓歌。他依仗它一向取勝,環顧左右,旁若無人。博得了大家齊聲讚揚,自認為獨一無二,沒有對手能壓倒他。過了一會,東面喪鋪主人在場子北角上也設了個臺子,有個戴黑頭巾的少年,身邊跟著五六個人,手拿長柄羽毛扇走上臺來,這就是公子。他整整衣服,動作慢悠悠的,清了一下喉嚨便開始發聲,一副悲不自勝的樣子。他唱的就是<薤露>的輓歌,發聲清朗,聲音振顫著林木。輓歌還沒唱完,聽歌的人已經哀嘆悲傷掩面哭泣了。西面店鋪的主人被眾人譏笑,越發慚愧難當。他偷偷地把輸的錢留在前面,便溜走了。四周觀眾驚訝地瞪著眼睛望著公子,他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案:

鄭生終於找到自己的長處,充分表露而獲好評。對,他是經歷情傷及被騙,但這同時令他成長起來,不復是好色揮霍的二世祖。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致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泣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迴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之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

白話譯文:

在這之前,天子剛下詔書,命令外地的長官每年來京城一次,稱之為入計。當時碰巧公子的父親在京城,他和同僚們換了便裝悄悄前去觀看。有個老僕,就是公子奶娘的丈夫,看到公子的舉止言談,想去認他卻又不敢,也就傷心地流下淚來。公子的父親感到驚奇而問他。老僕便稟告說:「唱歌人的相貌,酷似老爺的亡子。」滎陽公說:「我兒子因為多帶了錢財被強盜謀害,怎麼會到這裡呢?」說完,也哭了。等他們回去後,僕人找了個機會又趕回那裡,向同夥打聽道:「剛才唱歌的是誰?唱得這樣的好!」都說:「某某人的兒子。」探問他的名字,公子之名已經改過了。僕人極度震驚,慢慢過去,走近了仔細看他。公子看見僕人就變了臉色,就轉身打算藏進人群中去。僕人便抓住他的衣袖說:「您不是公子嗎?」說完就兩人抱頭痛哭。老僕便用車把他載了回去。到了住處,父親責備他道:「品行墮落到了這般地步,污辱了我的家門!你還有什麼臉來見我?」於是父子二人步行出去,到了曲江西杏園東,父親剝去他的衣服,用馬鞭抽打了他幾百下,公子受不了這個痛苦,昏死了。父親扔下他獨自走了。

案:

滎陽公愛不愛自己的兒子?不愛的話就不會「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言訖,亦泣」。

他「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是恨鐵不成鋼,是不能從兒子的角度看問題。滎陽公溺愛兒子,但父子之間溝通不太好,缺乏諒解。

其師命相狎暱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

白話譯文:

當公子被人帶走時,公子的師傅便讓和他關係好的人暗中跟著,這時,他回來把公子的遭遇告訴了同夥,大家都為此而傷心。師傅讓兩個人拿蘆蓆去埋葬他的屍體。他們趕到那裡時,初覺得公子心口仍有點熱氣。一人忙把他扶起來,過了很久,公子才稍微緩過氣來。他們便一同抬著他回去。用蘆葦管子灌湯水餵他喝,過了一夜才蘇醒。一個多月後,他的手腳仍舉不起來。那些被鞭打的地方都潰爛了,髒得很,同伴們都開始討厭他了,一天晚上,他們把他丟在了路邊。過路人都可憐他,常常丟些吃剩的食物給他,他才得以充饑。一百天後,公子方能拄著拐杖站起來。他穿著布棉襖,棉襖上有上百個補丁,破爛得像掛著的鵪鶉。手裡拿著一個破罐,來來去去在里巷間,靠討飯過日子。從秋天到冬天,夜晚鑽進廁所、地窖中,白天就在市場、店鋪裡周遊。

案:

李娃母女的欺騙,對鄭生構成第一傷害。滎陽公的鞭打棄置,對鄭生構成第二傷害。而滎陽公之所以鞭打棄置,又和鄭生誤中李娃母女奸計有關。換言之,兩次打擊都是李娃直接或間接造成。她等於毀了鄭生的一生。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悽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悽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踰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捨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餘,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白話譯文:

有一天下了大雪,公子被寒冷和饑餓逼迫,冒雪出去,乞討的聲音非常淒慘,凡聽到的人無不淒愴痛心的。當時雪下得正大,人家的大門大都不開。公子到了安邑里東門,沿著里牆向北走,過了七八家,有一戶大門恰好開著左半邊,這就是李娃的住宅。公子不知道,便連聲疾呼。饑餓冰凍,聲音淒切,令人不忍心聽。李娃在房中聽到,對婢女說:「這一定是公子。我聽出他的聲音了。」說完趕快跑了出來。只見公子骨瘦如柴,滿身疥瘡,已經不像人樣了。李娃心裡很激動,就對他說:「您難道不是鄭郎嗎?」公子氣憤得昏了過去,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點頭罷了。李娃上前抱住他的頸脖,用繡花短襖包裹,扶著他回到西廂房,失聲慟哭道:「使你今天落到這個地步,是我的罪過啊!」她哭昏過去,良久方又醒過來。老太太大驚,奔跑過來,說:「怎麼啦!」李娃說:「這是公子。」老太太忙說:「應當趕走他。怎麼讓他到這裡來」李娃嚴肅地回頭瞟了她一眼說:「不該這樣。他是好人家的子弟。想當年他駕著華麗的大車,帶著裝滿財寶的行李,來到我的屋裡,不到一年錢就花光了。我們合起來設下詭計,拋棄並趕走了他,簡直不像是人做的事。讓他喪失志向,被親戚朋友看不起。父子之道,是天性,使他父親恩情斷絕,打死他後又拋棄了他。公子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世上的人都知道是為了我。公子的親戚滿朝廷都是,有朝一日當權的親戚查清原由,災禍就會降到我們頭上了。何況欺天負人,鬼神也不保祐,不要自找禍殃吧。我做您女兒,至今有十年了。算起你為我花的錢來,已不止千金。現在您六十多了,我願用您後二十年吃穿的費用來贖身,我要和他另找住處。那住的地方不會遠,早晚能夠來問安侍候您,您如答應,我的心願也就滿足了。」老太太料想她的志向已經不可改變,只得答應了。李娃給了老太太贖金之後,還剩下百金。她就在北邊角隔四、五家處租了一個空院子。她於是替公子洗了澡,做了衣服。做了湯粥,潤通他的腸道;再用酥奶潤潤他的內臟。十多天後,才開始給公子吃些山珍海味。頭巾鞋襪,都取貴重的給他穿戴,沒過幾個月,公子肌膚豐滿了些,過了一年,康復得像當年一樣了。

案:

此記李娃重遇鄭生,並良心發現,決定幫他一把。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徵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白話譯文:

又過了些時候,李娃對公子說:「你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志氣已經旺盛了。你應該深思靜慮,默想從前的學業,可以重新復習嗎?」公子想了想,說:「只記得十分之二三了。」李娃叫駕車出門,公子騎馬跟在後面。到旗亭南偏門賣書的店鋪,她讓公子選擇好一些書買下,算起來共用了百金,然後他們把書全都裝上車運了回來。李娃叫公子拋棄雜念一心學習,不分黑夜白天,孜孜不倦。李娃經常陪伴公子坐在一旁,直到深夜才睡。每看到他疲倦了,就勸他練習詩文來調劑。過了兩年,學業大有成就,天下的典籍,沒有一種未讀過。公子對李娃說:「可以報名應考了。」李娃說:「不行。還應讓學業更加精通熟悉,以應付各種考試。」又過了一年,李娃說:「可以應考了。」公子就一舉考上了甲科。名聲傳遍了禮部。即使是老前輩看到他的文章,也無不肅然起敬,都想把女兒嫁給他但又不能如願以償。李娃說:「你現在還不行。現在的秀才,假如得了一次科名,就自以為可以得到朝廷的要職,美名揚天下。你以前行為不端、品德又卑下,不同於其他文人。應當磨煉鋒利的武器,以此求得再戰再勝,才能結交眾多文人,在名士中稱雄。」公子從此越發勤奮刻苦,聲望越來越高。那一年,正趕上科舉考試的大比之年,詔令四方的才子應考,公子報考直言極諫科,名列第一,授予成都府參軍的職位。三公以下的官員,都做了他的朋友。

案:

後人 (包括白行簡) 每以李娃改邪歸正,輔助鄭生,稱其有節行,事實果真是這樣嗎?

假如李娃有良心,她當初就不會與老太太同流合污,設計騙盡鄭生財富,兼棄他而去。她這樣做,難道不知道後果?難道不知陷鄭生於萬劫不復之地?她做了,而且不再主動找他助他,可見其良心早已泯沒,亦不覺自己行為有問題。

「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極有可能是假,是白行簡寫好李娃。實情是:李娃看見潦倒的鄭生,認得他,適值往昔美艷隨時日推移而消褪,老太太又是個勢利得要命的人,為自己長遠打算,體面地擺脫老太太的控制,大幅投資此一潦倒的書生,未嘗不可。老太太「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實際是看到李娃美色漸衰,不能再作生財工具,所以答應。而由李娃令鄭生康復後,第一件事就提考科舉,「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她顯然是想透過鄭生高中,保自己他朝富貴。良心發現從來都不是,自私、為自己打算才是真相,李娃把鄭生當成搖錢樹、飯票,這不是愛,鄭生都算可憐!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白話譯文:

公子將要去上任,李娃對他說:「如今恢復了你本來的面目,我不再有負你了。我願以我的餘年,回去贍養老媽媽。你應當和高門大族的小姐結婚,讓她主持家政。在你們的姻族中或姻族外結親,都不要糟塌自己。努力自珍自愛。我從此就離開了。」公子哭道:「你如果拋下我,我就自刎而死。」李娃堅決推辭不從,公子苦苦請求,而且越來越懇切。李娃說:「我送你渡過江,到達劍門後,就讓我回來。」公子只好答應。

案:

勿忘記「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以退為進從來是李娃的一種手段,鄭生再度中計了。

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為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

白話譯文:

經過一個多月的路程,到了劍門。他們還沒來得及走,便接到了授薪官職的詔書。公子的父親從常州奉詔入朝,官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過了十二天,滎陽公到達。公子就遞上名帖,在傳遞文書的驛站中拜見了父親。父親不敢認他,但看到名帖上祖父三代的官職名諱,才大吃一驚,讓他登上臺階,撫摸著他的後背痛哭了好久,才說:「我們父子和好如初吧。」於是問他事情的原由,公子詳細敘述了事情的始末。滎陽公非常驚奇,問李娃在哪裡。公子回答說:「她送我到了這裡,我正打算讓她回去。」父親說:「不能這樣。」第一天,他讓車馬和公子先去成都,讓李娃在劍門,單租一幢房子讓她住下。第二天,讓媒人來說了媒,六道大禮全部備齊,然後來迎接她,於是他們成了正式的夫妻。

案:

親兒敗壞家聲有辱門楣,即鞭撻至垂死,半點父子情都不念。一妓女幫助兒子高中發跡做官,就不計其出身,不計其曾使計欺騙,准其入門。滎陽公不是愛自己的兒子,而是愛家聲門楣。

以此逆推,滎陽公「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都是為振興家聲門楣計,非真心愛兒子。李娃幫他達成心願,他當然很高興。

父親妻子都不愛自己,可憐鄭生全不知情。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白話譯文:

李娃嫁過來之後,年頭主持祭祀都很合乎規矩,她遵守婦道,治家嚴格有條理,很受公婆喜愛。往後又過了幾年,公子的父母都亡故了,她依禮守孝很盡心。竟然有靈芝生長在她守孝的草廬邊,一個花穗開了三朵花。當地長官把這事上奏給了皇帝。又有幾十隻白燕子,在她的屋脊上築了巢。皇帝感到驚奇,更加提高了賞賜的等級。守孝期滿,公子連連升遷重要的職務。十年當中,做過好幾個郡的長官。李娃也被封為汧國夫人。他們生了四個兒子,都做了大官,最低的尚且做到太原尹。弟兄們都和名門貴族聯姻,裡裡外外都十分顯耀,沒有人能和他們比高低。

案:

原來婚後遵守婦道、治家有條理、旺夫益子,就可以抵銷婚前騙得鄭生差點喪命,這是多麼的荒謬!

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此,雖古先烈女,不能踰也,焉得不為之歎息哉!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白話譯文:

唉!李娃本是一個妓女,卻能有如此高尚的品行節操,雖然是古代的烈女,也沒有超過她的,這怎能不叫人為她感歎呢!我的伯祖父曾經做晉州刺史,後來調到戶部,又任水陸運使,三次調任都與滎陽公子為前後任,因此很熟悉他們的事。德宗貞元年間,我和隴西人李公佐談到婦女們的節操品格,所以就講述了汧國夫人的事。李公佐專注地聽了我的敘述,叫我為之立傳。於是,我執筆蘸墨,詳細地記錄下了這件事。這是乙亥年秋天八月,由太原人白行簡撰。

綜合全篇以觀,真正對鄭生有情者,只有布政里住宅的主人,以及辦喪事店鋪的員工。其父滎陽公以他為振興門第的工具。其愛人李娃初時以他為羊牯、水魚,盡騙其感情、錢財,卻由他自生自滅,不屑一顧。後來則以他為「埋單男」、待泊岸的碼頭,假裝良心發現,用心鼓勵支持,實際是以此博鄭生及其父好感,嫁入豪門,安享晚年。她卒之如願以償,還被白行簡稱讚「節行瑰奇」、「古先烈女,不能踰也」,機心女成為節婦,都算諷刺!

和崔鶯鶯、霍小玉相比,李娃是情場老手。「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專玩弄男人於股掌以搾取錢財,從另一角度觀即不能享受真愛情。有謂李娃多情敢愛且善良,筆者不敢苟同。

鶯鶯、小玉因初涉情場而觸礁,<李娃傳>中觸礁者換成鄭生。鄭生終抱得美人歸,看似喜劇收場,實則是最大的悲哀。枕邊人叫自己用功讀書考試,和自己成婚,都是別有用心,非真心誠意愛自己,這是何其可悲的一件事!反不如高唱輓歌而獲眾人稱許!

總之,<李娃傳>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悲劇。中國文化種種醜陋,以家族名聲凌駕親情,以男女情愛換取富貴,於短短的篇幅中表露無遺。復讚李娃為節婦,結局皆大歡喜,此乃對鄭生的不幸全無痛感,顛倒黑白。善讀<李娃傳>者,不應如此,應讀出鄭生的辛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