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思光說:
梁啟超氏以為顧黃王顏之學,皆屬對「明學」之反動......然施之於亭林,則大致不差,蓋亭林真正反對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其論學則全以「通經致用」為宗旨,確與明代儒學之精神方向迥然不同。即對宋儒而言,亭林亦只尊重朱熹,其理由仍在於認為朱熹能重經學也。(《新編中國哲學史卷三下》)
勞氏之說是否真相,我們要看幾個方面:
1. 顧亭林反對「明學」,是反對「明學」全部?抑或「明學」某一派系?後者不能算是「明學」的反動,而為「明學」某種意義的延續。
2. 亭林「反對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是在何種意義?「以『通經致用』為宗旨」是否與「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互相對立、排斥?
3.「亭林尊重朱熹」,純粹因為「朱熹能重經學」?抑或有哲學理論上的繼承?
亭林之學為「明學」某種意義的延續
亭林曰:
五胡亂華本於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談有甚於前代者!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貢。及為石勒所殺,將死,顧而言曰,鳴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虗,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媿乎其言?(《日知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條)
亭林所反對,是「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即王門後學,勉強言之,是整個陽明學派。
然而,「明學」除陽明學外,尚有朱子學 (以呂涇野、羅整菴為代表)、甘泉學 (以湛甘泉為代表,劉蕺山亦屬此系)、浚川學 (王浚川)。豈能把亭林反陽明學,說成是反對「明學」全部、「明學」的反動?
竊嘆夫百餘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以語人。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聖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學而上達。」(<與友人論學書>)
亭林反對王門後學乃至整個陽明學派的理由是「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不是「言心言性」有錯,而是錯在「茫乎不得其解」。如何「言心言性」才是對?由「平易而可循」的路入,即習六藝之文,考百王之典,綜當代之務,切實從事修己治人的實學,講究行為的確當,以及知識的累積。
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於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於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與友人論學書>)
這段更加清楚,亭林是反對「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顧涇陽在東林書院門前題有一副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亭林何異於此?他是要救正王學,而非「明學」反動。
《日知錄》<朱子晚年定論>條:
故王門高第,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於焚書坑儒,皆出於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困知之記、《學蔀》之編,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困知記》為明代「朱學後勁」羅整菴的代表作,《學蔀通辨》是明代朱子學者陳清瀾所撰。亭林首肯之,視之為「中流之砥柱」,他何嘗反「明學」全部?他不滿的是泰州、龍溪開出的王門後學。
以朱學救正王學,乃明末一種學術思潮,《明史・高攀龍傳》:
高攀龍,字存之,無錫人。少讀書,輒有志程朱之學。舉萬歷十七年進士,授行人。四川僉事張世則進所著《大學初義》,詆程、朱章句,請頒天下。攀龍抗疏力駁其謬,其書遂不行。
總括而言,亭林是要用朱子學救正王學末流的弊病,同於顧涇陽、高景逸。
亭林之學為朱子學
亭林曰:
理之所至氣亦至焉。(《日知錄》<顧諟天之明命>條)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然則但求放心可不必於學問乎?與孔子之言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者,何其不同邪?他日又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是所存者非空虛之心也。夫仁與禮未有不學問而能明者也。孟子之意葢曰能求放心然後可以學問。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此放心而不知求者也。然但知求放心而未嘗窮中罫之方,悉雁行之勢,亦必不能從事於弈。(《日知錄》<求其放心>條)
心不待傳也,流行天地間,貫徹古今而無不同者,理也。理具於吾心,而驗於事物。心者,所以統宗此理而別白其是非。人之賢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亂,皆於此乎判。此聖人所以致察於危微精一之間,而相傳以執中之道,使無一事之不合於理,而無有過不及之偏者也。(《日知錄》<心學>條)
第一條見理氣不離,理氣緊吸但仍分開兩層。
第二條以擴充聞見之知彰顯心知之明為「求放心」,同於朱子,心為形而下的經驗認知心靈,屬於氣。
第三條尤其明顯,「理具於吾心,而驗於事物」,「具」為認知地、橫攝地具,心、理為二,理屬形而上者,心屬形而下者。
他因此不了解心學,斥之為禪:
然推其作俑之由,所以敢於詆毀聖賢而自標宗旨者,皆出於陽明、龍溪禪悟之學。(黃侃《日知錄校記》)
今之言學者必求諸《語錄》。《語錄》之書始於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語錄幾於充棟矣。而淫於禪學者實多,然其說蓋出於程門。故取慈谿《黃氏日鈔》所摘謝氏、張氏、陸氏之言,以別其源流,而衷諸朱子之說。夫學程子而涉於禪者,上蔡也,橫浦則以禪而入於儒,象山則自立一說,以排千五百年之學者,而其所謂「收拾精神,掃去階級」,亦無非禪之宗旨矣。後之說者遞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術愈深,其言愈巧,無復象山崖異之跡,而示人以易信。苟讀此編,則知其說固源於宋之三家也。(<下學指南序>)
亭林雖未提明道,但實際是連明道也反對。這仍是朱子一貫的路數,盡以「禪悟之學」抹殺,卻不願客觀的了解。
惟絕學首明於伊洛,而微言大闡於考亭,不徒羽翼聖功,亦乃發揮王道,啟百世之先覺,集諸儒之大成。(<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樑文>)
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於《春秋》,沒身而已矣。」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論語》,聖人之語錄也。」舍聖人之語錄,而從事於後儒,此之謂不知本矣。高明以為然乎?(<與施愚山書>)
所謂「經學即理學」,即以朱子學界定理學,即以「取之五經」作為談理的標準,整菴曰:「故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亭林正是此意。這仍為明代朱子學的繼續發展。
儘管他說:
君子博學於文,自身而至於家國天下,制之為度數,發之為音容,莫非文也。品斯節斯之謂禮。(《日知錄》<博學於文>條)
聖人之道未有不始於洒掃應對進退者也。故曰約之以禮,又曰知崇禮卑。(《日知錄》<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條)
講究一切制度儀節,但他同時說:
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於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與友人論學書>)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日知錄》<廉恥>條)
「博學於文」,也要「行己有恥」,此和「為知識而知識」的智識主義仍有距離。
亭林之學下開清代儒學
如上所述,亭林繼承朱子「理氣不離」、「心具理」的見解。他尊重朱子,除了因為朱子重經學,更有哲學理論上的傳承。此為吾人不能否認者。
誠然,歷經明代朱子學者汲汲於言「理氣一物」,亭林對「理先氣後」、「理生氣」等勝義已不可解。他說:
盈天地之間者氣也,氣之盛者為神,神者天地之氣而人之心也。故曰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日知錄》<游魂為變>條)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非器則道無所寓。(《日知錄》<形而下者謂之器>條)
即使是心性論上對性的超越義的理解,亭林似乎亦有隔閡,不甚了了。
他說:
然則子之孝臣之忠夫之貞婦之信,此天之所命而人受之為性者也。故曰天命之謂性。(《日知錄》<顧諟天之明命>條)
以職事解性,同於朱子。
可是,他又說:
性之一字始見於商書,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恒即相近之義。相近近於善也,相遠遠於善也。故夫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人之生也直,即孟子所謂性善。
人亦有生而不善者,如楚子良生子越椒,子文知其必滅若敖氏是也。然此千萬中之一耳,故公都子所述之三說孟子不斥其非,而但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蓋凡人之所大同,而不論其變也。若紂為炮烙之刑,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此則生而性與人殊,亦如五官百骸人之所同,然亦有生而不具者。豈可以一而槩萬乎?故終謂之性善也。
孟子論性,專以其發見乎情者言之。且如見孺子入井亦有不憐者。嘑蹴之食,有笑而受之者。此人情之變也。若反從而善之,吾知其無是人也。
曲沃衞蒿曰,孔子所謂相近,即以性善而言,若性有善有不善,其可謂之相近乎?如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若湯武之性不善,安能反之以至於堯舜邪?湯武可以反之,即性善之說。湯武之不即為堯舜,而必待於反之,即性相近之說也。孔孟之言一也。(《日知錄》<性相近也>條)
清人劉寶楠引鄭玄說解「人之生也直」:「始生之性皆正直。」「始生之性」即告子「生之謂性」,即氣性。唯氣性方有「近於善」、「遠於善」可言。
「人亦有生而不善者......此則生而性與人殊,亦如五官百骸人之所同,然亦有生而不具者。豈可以一而槩萬乎?故終謂之性善也」,據此,性善竟成為歸納法所得的概然結論!此又怎會是孟子即心言性之性善?
順氣性言性善,「發見乎情」的「情」亦不是道德情感,而是自然情感。一切的惡,源於「才」:
人固有為不善之才而非其性也。性者天命之,才者亦天降之。下章言天之降才。是以禽獸之人謂之未嘗有才。
中庸言能盡其性,孟子言不能盡其才。能盡其才則能盡其性矣。在乎擴而充之。(《日知錄》<才>條)
孟子即本心言性,性、心、情、才皆是善。今亭林即氣言性,性、情之善為概然地善,實際是有善有不善。才則顯然有不善。這完全違離孟子,也與朱子不合。朱子以仁義禮智為性,性是必然為善。心、情、才受氣稟物欲夾雜,故有不善。
「理一分殊」不見於亭林文字中,理作為造化萬物、生生不息的天道,僅隱約見於以下一條: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繼之者善也。天下雷行,物與無妄,成之者性也。是故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
天地絪緼,萬物化醇。善之為言猶醇也。曰何以謂之善也?曰誠者天之道也。豈非善乎?(《日知錄》<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條)
唯氣論、理為氣之理、以氣言性心情才,是清儒論學的特色,由此可見亭林之學是朱學過渡至清儒之學的重要關節。
結語
顧亭林僅反對「明學」中的陽明心學,對於朱子學,他是接受的。換言之,其學為「明學」某種意義的延續。
亭林尊朱子之虛心讀經,亦承繼其「理氣不離」、「心具理」的主張,彼此有哲學理論上的傳承。唯受明末清初大氣候影響,亭林已不明白理、性的超越義,理、性向下拋落的結果,是大講「復禮」、「以禮存心」,以及即氣言性。
亭林是有自己一套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的,理氣緊吸,認知心與價值中性的才質義之性,下落到工夫論就是讀經、復禮、通經以致用。「反對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只是反對空疏地講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就實地講,他是不反對的。他就實地講、「下學而上達」地講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與「通經致用」貫穿為一線。「以『通經致用』為宗旨」自然不會與「心性之學及形上理論」互相對立、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