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張連興記述,港督盧吉上任第二年 9 月,《南華早報》發生了一場有趣的筆戰。
筆戰肇始於兩名美國人批評港府治理地方的辦法不妥當,公眾場所充滿不潔淨的華人,洋人欲避之而不得。他們建議,應當在電車及公園等,另設洋人座位,以避免不潔華人接近。
平情而論,港府頒布「歐洲人住宅區保留方案」,把華人、洋人住宅區劃開,分而治之,已經和兩名美國人想法相契合,只是不貫徹到底,免得激起華人反感
(特別是華商地位舉足輕重,貢獻極大,為港府合作伙伴,他們一旦有不滿,將嚴重影響港府施政)。兩名美國人不明白帝國管治術,要求華洋在公眾地方都要分開,華人反對呼聲此起彼落實屬必然。華商李惠霖未幾即搶先致函《南華早報》,大肆痛斥一番。
李氏說:「貴報十九、二十兩日所登美人之投函,立論荒謬已極,不得不辭而辟之。近日有一種外國人,初到中國未久,即忘其本來天良,奇想百出,自高自傲。
當其未離祖國前,家中一切雜務,如刷鞋、掃地、洗滌碗碟等工作,多自料理,不以此為賤役而不肯為。來到中國後,不及數月,則氣象頓更,妄自尊大。余料投函貴報之美人殆其類矣。此二君者,竟忘其在中國毫無所益。此等西人,華人皆欲速去。請問此二君,假如盡屏華人於香港之外,二君能挽回香港之地位否?
蓋香港繁榮多賴華人之力也。彼若憎惡華人欲避之而不能,何不另圖他處以避之。
本港建設進款多徵之於華人。此二君倡議禁華人入公園,劃分中西界限,直無異將華人自行出資購來的權益而剝奪之耳。吾忠告二君慎之,毋再為此謬言也。再者,前者譭謗華人者,華人雖鄙之而緘默不言。近日中國民智日開,有毀之者必不容已也。」
這封信函有三個地方值得注意:
(1)
李氏似乎不知道美國人主張華洋區隔是從「華人缺乏衛生意識」出發,僅覺得他們「忘其本來天良」,歧視從事刷鞋、掃地、洗滌碗碟等工作以圖生計的華人;
(2) 李氏對美國人存有誤解,一口咬定他們竊奪華人勞動成果,正面貢獻則欠奉。又從「此等西人,華人皆欲速去」,可見李氏排外;
(3) 李氏深信,香港之所以繁榮,主要依賴華人 (南來華商)
進款捐資。而華人出資並非無條件付出,旨在自行購買權益,爭取和洋人平起平坐。美國人偏偏要「倡議禁華人入公園,劃分中西界限」,變相傷害其既得利益,故此不能接受。
香港自 1841
年開埠以來,仰賴販賣鴉片的英商出錢出力經營締造,英國海陸軍擔任重要防務,始可成為國際一流大城市。礙於英商財經實力轉弱,加上其不時上書倫敦政府牽制港府,「太平天國」亂事導致大量華商南來後,歷任港督逐漸傾向和華商合作,提高他們的政治、社會、經濟地位,以抗衡英商。英商覺得所受待遇大不如前,心裡早已有氣。現在李惠霖還要說「蓋香港繁榮多賴華人之力也」、「本港建設進款多徵之於華人」,得寸進尺,歪曲歷史,一位署名「蘇格蘭人」的,於是提筆撰文回應。
「蘇格蘭人」指出:「閱李惠霖覆函,語近閃爍。查自開闢香港以來,至有今日者,皆英人之功也。吾是指全國人而言,非指個人而言。吾請李君直接答覆,不可支吾其詞。英國商人開闢香港之功何等偉大,英國海陸軍對於香港,其功之高又若何;英人輸納之賦稅,香港防備之費多半賴之,功又若何,李君之函,以英國因運鴉片入中國戰勝而得香港,引以為恥,然而非此之戰,香港何得為英屬乎?
因鴉片與中國決戰之事,以為可恥者,只英國國內一部分之人而已。」
簡言之,重申英人對香港的貢獻之餘,批評「以英國因運鴉片入中國戰勝而得香港,引以為恥」不當。
李惠霖覆函曰:「蘇格蘭人之信,殊欠情理。蓋吾人各有意見,各可抒發自己意見。不能強人意見如是,他人未必如是,況亦與現在所研究之中西界限,問題相離太遠。蘇格蘭人之意見雖如此,我華人之意見,未必為其所移也。伊欲分清英人之功若何?華人之功若何,此可聽之,吾人應置不理。華人的金錢為英人取去者,已不知多少矣,蘇格蘭人其亦思之乎?不有華人的工商及華人的資財,則英國商務又何能若是其發達。」
重點在「華人的金錢為英人取去者,已不知多少矣,蘇格蘭人其亦思之乎?不有華人的工商及華人的資財,則英國商務又何能若是其發達。」繞過「蘇格蘭人」立論,轉為攻擊英人「打完齋唔要和尚」,利益取了,權益就不給華人。字裡行間,流露自私心態。
張連興本乎「愛國史觀」,謂李惠霖信件「反映了佔香港人口絕大多數的中國居民反對種族歧視、維護民族尊嚴的心聲」,這是有失偏頗的。此外,用「一場種族歧視的辯論」概括是次筆戰,也不中肯。
筆者認為,突顯華商、英商之間種種誤會、矛盾及利益衝突,才是筆戰的歷史意義所在。
今時今日,有人說香港繁榮全賴中國大陸關照,反對此說者搬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港人刻苦奮鬥的事例駁斥之,歷史彷彿正在重演。
[主要參考資料]
1. 張連興,《香港二十八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