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君毅、牟宗三偏重系統哲學不同,徐復觀是第二代新儒家中經世意識最強者。觀乎其時論雜文佔生平著作一半篇幅,就可知他並非書齋型學者,此亦是大學較少徐復觀專題研究的原因之一。
徐復觀半生行伍,在國府擔任要職的經歷,令他對當時政壇之醜陋有深刻認識,亦了解蔣介石為人。他後來棄武從文,自翊遊走於「學術與政治之間」,歸根究底還是為了導引政治走向正軌。
他說:「中國古聖先賢,有如孔子孟子,他們對當時君臣們的諄諄告誡,實際就是他們的時論文章。所以我認為凡是以自己的良心理性,通過時代的具體問題,以呼喚時代的良心理性的時論文章,這都是聖賢志業之所存,亦即國家命運之所繫......社會指導政治的具體途徑,一為輿論,一為選舉。有真正的輿論,乃有真正的選舉,故輿論又為選舉的先決條件。而所謂輿論,乃係對政治的批評,不是對政治的歌頌」。
據此,一系列評論文字,用心固然在政治,即使專門如《中國人性論史》、《兩漢思想史》,其終極指向未嘗不是在政治。
徐復觀何解會相信學術能指導、規範政治?熊十力一句話影響匪淺,「亡國族者必先亡其文化」,徐深有同感。
熊又對徐的讀書態度發一獅子吼:「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事隔多年,徐回想及此,謂「這對於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恐怕對於一切聰明自負、但並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由於對政治污穢有痛切體會,以及重視學術的淨化功能及謹嚴,他開出一條頗為獨特的治中國史門徑。
在<良知的迷惘>一文中,徐復觀表示:「我和錢 (穆)
先生有相同之處,都是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掘出來。但錢先生所發掘的是兩千年的專制並不是專制,因而我們應當安住於歷史傳統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麼民主。而我所發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聖賢之心,隱逸之節,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嗚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因而認為在專制下的血河淚海,不激盪出民主自由來,便永不會停止。」
這不等於放棄細緻慎密的歷史考證和推論。相反,他覺得錢穆「天資太高,個性太強,成見太深」,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聯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地、望文生義的判定」,「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
現在香港史理應獨立成科,老師無奈教授中國史,也應該效法徐復觀的做法,多一點鞭撻故舊,少一點歌頌讚揚。
台灣李筱峰教授說:「每一個歷史學者,都應該是政論家。」可謂延續徐復觀精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