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讀《契丹國誌》:對五代、遼、宋歷史的重新審視

近日,讀葉隆禮《契丹國誌》,對五代、北宋、遼史有若干新發現,今嘗試略記於下,再作進一步的總評。

後晉滅亡後,晉出帝等人遇到的侮辱較輕

治國史者每以後晉出帝被虜北上為日後徽、欽二宗蒙難的先驅。然而,細心比較晉出帝、徽欽二宗北上後的際遇,我們可以確定,晉出帝等人其實並未被契丹人過分地欺侮。

晉出帝雖被遼封為「負義侯」,並遷至東北苦寒之地-黃龍府,故意羞辱一番。

遼降出帝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尉,封負義侯,遷於黃龍府。(卷三,太宗嗣聖皇帝下)

他們於錦州又被迫拜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畫像。

晉侯自幽州十餘里,過平州,沿途無供給,飢不得食,遣宮女、從官採木實、野蔬而食。又行七八日,至錦州,衞兵迫拜太祖畫像,不勝屈辱而呼曰:「薛超悞我,不令我死。」馮后求毒藥,欲與晉侯俱自死,不果。又行五六日,過海北州,至東丹王墓,遣延煦拜之。又行十餘日,渡遼水,至渤海國鐵州。又行七八日,過南海府,遂至黃龍府。(卷三,太宗嗣聖皇帝下)

可是,自從述律皇太后(阿保機的妻子)因謀叛而被遼世宗耶律兀欲所囚後,石重貴(即晉出帝)等人得以返回遼陽,兼有糧食供給,待遇稍被改善。

先是,述律太后徙晉侯并后于懷密州,去黃龍府西北一千五百里。行過遼陽二百里,而述律太后為帝所囚,晉侯與后復得還於遼陽,稍有供給。(卷四,世宗天授皇帝)

石重貴穿上白衣紗帽以接見遼世宗,以為死期難免。世宗卻命石重貴改穿日常服飾。其又使僕人扶起石重貴,與之同坐,一同飲酒奏樂。

夏四月,帝至遼陽,晉侯白衣紗帽,與太后、皇后詣帳中上謁,帝令晉侯以常服見。侯伏地雨泣,自陳過咎。帝使人扶起之,與坐,飲酒奏樂。而帳下伶人、從官,望見故主皆泣下,悲不自勝,爭以衣服藥餌為遺。(卷四,世宗天授皇帝)

雖然世宗後來強行奪取石重貴之女,將之賜予禪奴利(世宗妻子的兄長)。

帝有妻兄禪奴利,聞晉侯有女未嫁,求之,乃辭以幼。後數日,帝遣騎取之,以賜禪奴利。(卷四,世宗天授皇帝)

石重貴的愛妾亦被奪取。

己酉天祿二年。北漢乾祐二年。春二月,徙晉侯、太后于建州。中途安太妃卒,遺令晉侯:「焚骨為灰,南向颺之,庶幾遺魂得反中國也。」自遼陽東南行千二百里至建州,節度使趙延暉避正寢以館之。去建州數十里外,得地五十餘頃,侯遣從者耕以給食。頃之,太宗之子述律王遣騎取晉侯寵姬趙氏、聶氏而去。(卷四,世宗天授皇帝)

不過,整體言之,石重貴等人並未被苛刻地對待,受盡苦頭。這在當時由遼返回中土的人的話語中可以反映。

周顯德中,有中國人自遼來者,云晉主及皇后、諸子尚無恙,其從者亡歸及物故,則過半矣。(卷四,世宗天授皇帝)

對比靖康之難後,徽、欽二宗被囚「五國城」,欽宗被迫打馬球,因而被馬踐死,宋後宮「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日以淚洗面,虜酋皆擁婦女,恣酒肉,弄管弦,喜樂無極。」(《呻吟語》)。遼主之待石重貴,可謂寬仁至極了。

後晉人物尚未把自己與契丹人的界線泯除

錢穆於《國史大綱》中指出,石敬瑭之所以割讓長城重要防線「燕雲十六州」予契丹,又不羞於向契丹稱「兒皇帝」,其背後原因乃石敬瑭視自己與耶律德光同為胡人(石敬瑭為沙陀人,德光則為契丹人),他因而未有打算防範德光。

可是,石敬瑭,乃至後晉的人物真的沒有把自己與契丹區別開嗎?這又不盡然。

《契丹國誌卷四,世宗天授皇帝》有以下一條文字:

庚戌天祿三年。北漢乾祐三年。秋八月,故晉李太后病,無醫藥,常仰天號泣,戟手駡杜重威、李守貞曰:「吾死不置汝!」疾亟,謂晉侯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陽佛寺,無使我為虜地鬼也。」是月,后卒。

由李太后「無使我為虜地鬼也」,可見李太后不把自己同於契丹人,其甚至對契丹人有所賤視。

有一刺史沈斌,更自殺為後晉殉國。

二月,遼發羸兵驅牛羊,過祁州城下,晉刺史沈斌出兵擊之,遼以精兵奪其門,州兵不得還。趙延壽引兵急攻之。斌在城上,延壽語之曰:「使君何不早降?」斌曰:「侍中父子失計,陷身虜廷,忍帥犬羊以殘父母之邦,不自愧恥,更有驕色,何哉?沈斌弓折矢盡,寧為國家死耳,終不傚公所為!」明日城陷,斌自殺。(卷三,太宗嗣聖皇帝下)

我們可說,後晉的臣民、后妃仍未把自己與契丹人的界線泯除,這似乎較貼近史實(錢穆的解釋,或可用於石敬瑭一人身上,卻不代表後晉人民的普遍想法)。

著重「文治」的契丹英主:遼聖宗耶律隆緒

契丹國君每給人好戰、勇武之感。其實,此乃是一種偏見。觀乎遼聖宗耶律隆緒的言行,其與中原聖主並無不同 (他也是遼國在位最長的皇帝,凡四十九年)。

聖宗乃遼景宗與燕燕皇后 (即蕭太后) 所生。其剛即位,年僅 12 歲,軍國大事皆由蕭太后、大臣韓德讓決定。著名的「澶淵之盟」的簽署,嚴格上也與聖宗無關。

聖宗諱隆緒,景宗之長子。年十二即位,改元統和。尊母蕭氏為承天太后,臨朝稱制凡二十七年,乃歸政於帝。(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不過,聖宗天生有成為一代明君的資質。其既能承受蕭太后之辱罵,不胡亂發作,又好讀唐太宗《貞觀政要》,以唐太宗李世民、後唐明宗李嗣源、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光義為「五百年來中國之英主」,加以仰慕仿傚。

帝既不預朝政,縱心弋獵,左右狎邪與帝為笑謔者,太后知之,重行杖責,帝亦不免詬問。御服、御馬皆太后檢校焉。或宮嬪讒帝,太后信之,必庭辱帝。每承順,略無怨辭。好讀唐貞觀事要,至太宗、明皇實錄則欽伏,故御名連明皇諱上一字;又親以契丹字譯白居易諷諫集,召番臣等讀之。嘗云:「五百年來中國之英主,遠則唐太宗,次則後唐明宗,近則今宋太祖、太宗也。」(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孝悌之道,聖宗頗能恪守。

或諸道貢進珍奇,一無所取,皆讓其弟。親政後方一月,太后暴崩,帝哀毀骨立,哭必嘔血。番漢群臣上言山陵已畢,宜改元。帝曰:「改元吉禮也。居喪行吉禮,乃不孝子也。」群臣曰:「古之帝王,以日易月,宜法古制。」帝曰:「吾契丹主也,寧違古制,不為不孝之人。」終制三年。(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韓德讓擁立自己為帝有功,聖宗於是把他當作父親看待,始終如一。

丞相耶律隆運,本漢人,姓韓,名德讓,太后有辟陽侯之幸,賜姓耶律,改名隆運。尋拜大丞相,封晉王。景宗崩,太后臨朝,隆運私事之。是時,太后年方三十,諸子尚幼,外無親援,雄傑角立,帝登大寶,皆隆運力也。帝念其功,父事之。隆運薨,帝為制,服其終始,眷遇如此。(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聖宗又深受中原文化薰陶。佛道二教的宗旨、詩、樂,聖宗無不涉獵。

至於道釋二教,皆洞其旨。律呂音聲,特所精徹。承平日久,群方無事,縱酒作樂,無有虛日。與番漢臣下飲會,皆連晝夕,復盡去巾幘,促席造膝而坐。或自歌舞,或命后妃以下彈琵琶送酒。又喜吟詩,出題詔宰相以下賦詩,詩成進御,一一讀之,優者賜金帶。又御製曲百餘首。幸諸臣私第為會,時謂之「迎駕」,盡懽而罷。(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尤為重要者,自聖宗親政後,遼國始有真正的文治。

刑賞信必,無有僭差。撫柔諸番,咸有恩信。修睦宋朝,人使饋送,躬親檢校。時黃河暴漲,溺會同驛。帝親擇夷坦地,復創一驛。每年信使入境,先取宋朝登科記,驗其等甲高低、及第年月。其賜賚物,則密令人體探。(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聖宗信守「澶淵之盟」,待宋真宗如「兄皇」,為之置御靈,建資福道場,更要求臣民避真宗諱。

宋真宗上仙,薛貽廓報哀入境,幽州急遞先聞。帝不俟貽廓至闕,集番漢大臣舉哀,后妃以下皆為沾涕,因謂宰臣呂德懋曰:「吾與兄皇未結好前,征伐各有勝負,洎約兄弟二十餘年,兄皇昇遐,況與吾同月生,年大兩歲,吾又得幾多時也?」因又泣。復曰:「吾聞姪帝 (即仁宗皇帝) 聖年尚幼,必不知兄皇分義,恐為臣下所間,與吾違約矣。」後貽廓至闕,達宋帝聖意,喜謂后曰:「吾觀姪帝來意,必不失兄皇之誓。」復謂呂德懋曰:「晉高祖承嗣聖爺爺 (即遼太宗) 之力深矣!少主登位,便背盟約,皆臣下所惑。今姪帝必敦篤悠久矣。」又謂后曰:「汝可先貽書與南朝太后,備述妯娌之媛,人使往來,名傳南朝。」(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又詔燕京憫忠寺特置真宗御靈,建資福道場,百日而罷。復詔沿邊州軍不得作樂。後因御宴,有教坊都知格守樂名格子眼,轉充色長,因取新譜宣讀,帝欲更遷一官,見本名正犯真宗諱,因怒曰:「汝充教坊首領,豈不知我兄皇諱字?」遂以筆抹其宣而止。燕京僧錄亦犯真宗諱,勅更名圓融。尋下令國中應內外文武百僚、僧道、軍人、百姓等犯真宗諱者,悉令改之。(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聖宗汲汲於以北宋作為尊敬、學習的典範,可謂一掃契丹之頹風,而令遼國得以中興。

詔漢兒公事皆須體問南朝法度行事,不得造次舉止,其欽重宋朝百餘事,皆此類也。(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後世每以為遼國只是蠻夷外族,缺乏文治基礎、典章制度,近似於秦漢時之匈奴。這些盡是誤解!就本質而論,它更近於南北朝的北魏。後來的金國亦濫觴於此。

葉隆禮對聖宗有以下的評價:

聖宗挺寬仁之姿,表夙成之質。年方幼沖,母后侵政。事歸當璧,元輔專功。澶淵之深入,蓋其母后與權臣之謀,非聖宗本意也。眷遇功臣,終始如一;慈孝之性,本自天然,亦守成之令主云。(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誠哉斯言。

北宋初年軍事力量之不俗

有謂宋代積弱不振,只有「柔化」的文化發展。其實,從北宋初年的歷史觀之,這說法並不成立。

《契丹國誌》有以下的記載:

己巳保寧二年。宋開寶二年。春二月,宋太祖命曹彬等伐北漢。夏四月,遼分道救北漢,為宋何繼筠敗于陽曲,又為韓重贇擊破其眾于定州境。(卷六,景宗孝成皇帝)

庚午保寧三年。宋開寶三年。夏四月朔,日食。冬十一月,遼騎六萬攻定州,宋太祖命田欽祚領兵三千戰于滿城,馬中流矢而踣,騎士王超以馬授欽祚得免,夜入保遂城。遼兵圍之數日,欽祚度城中糧少,整兵開南門,突圍一角而出。(卷六,景宗孝成皇帝)

己卯乾亨六年。宋太平興國四年。春二月,宋太宗親征北漢。三月,遼以數萬騎援之,戰于石嶺關之南,為宋郭進敗。(卷六,景宗孝成皇帝)

壬午乾亨九年。宋太平興國七年春三月朔,日食。夏五月,遼分三道入宋,為其邊將所敗。(卷六,景宗孝成皇帝)

倘若北宋一開始即積弱不振,屢吃敗仗,其焉能多次打敗遼兵的入侵、救援北漢?

北宋之由武轉文,關鍵實在於宋雍熙三年之兵敗。

丙戌統和四年。宋雍熙三年。春正月,宋曹彬等分三道攻契丹。曹彬克涿州;田重進克飛狐、靈邱二縣及蔚州;潘美克雲、寰、朔、應四州。宋尋命潘美、楊業遷雲、寰、朔、應四州之民于許、汝間。時西南面招安使大鵬翼、監軍馬頵、副將何萬通為其所擒。曹彬等亦連收新城、固安,取涿州。以糧食不繼,退師至岐溝關北。契丹兵大至,追及,宋師大敗。

秋八月,蕭太后與大臣耶律漢寧、南北皮室、五押惕隱領眾十餘萬,復取寰州,擒宋楊業。

先是,宋克雲、朔、寰、應四州,命潘美、楊業遷四州之民于許、汝,以所部護送,契丹邀擊之。楊業力戰,自日中至暮,手刃數百人,馬重傷不能進,遂為契丹所擒。業太息曰:「主上遇我甚厚,何面目求活於虜中?」乃不食,三日而死。其麾下尚百餘人,業慰遣之,皆感泣不肯去。遂俱死,無生還者。

十二月,契丹因獲楊業之勝,乃遣耶律遜寧號于越者,以數萬騎取瀛州。宋部署劉廷讓來禦,戰于君子館,會天大寒,宋師不能彀弓弩,契丹兵圍廷讓數重。無救,全軍敗沒,廷讓以身免。平州團練使賀令圖、高陽關部署楊重進俱陷。契丹勢益振,長驅深入深、祁,陷易州,魏、博之北,咸被其禍。

丁亥統和五年。宋雍熙四年。春正月,契丹攻陷深、祁、德、易四州。(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雖然張齊賢、尹繼倫等人仍可抗拒遼軍,但軍力既然大耗,太宗只好集中發展對內的文治,放棄向外的軍事經營、收復。

契丹攻代州,為守臣張齊賢伏兵掩擊,敗走。(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契丹攻威虜軍,為宋尹繼倫、李繼隆敗于唐、徐河間,殺契丹相皮室,其大將于越被傷遁走,俘獲甚眾。自是契丹不復大入。契丹之人以繼倫面黑,相戒曰:「當回避黑面大王。」(卷七,聖宗天輔皇帝)

後世每以宋主著重「偃武修文」。其實,這乃太宗迫不得已的做法。觀乎太祖之擅於武術(「太祖長拳」據說由他所創)、太宗之出身行伍,他們何嘗只甘心於文治而置武功於不顧?必定有一些歷史原因、局限,使得太祖、太宗的尚武精神消失在以後的宋朝中,此層不可不知。

話分兩頭,遼兵屢為宋人打敗,其並非天下無敵亦可想而知。「澶淵之盟」以外交手段息兵爭,這未嘗不是遼主所想望。

總評

透過上述的發現,我們可以肯定以下四點:

第一,遼國(或稱「契丹國」)並非完全野蠻殘暴。它也有重視文治的英主、善待亡國之君的表現。尤有進者,其於北宋初年的軍事武力並不強大,這促使蕭太后等人有意採用外交議和的手段解除與宋人的兵爭。

第二,後晉出帝北徙與徽欽二宗被虜北去不可同日而語。這正可反映遼的文化水平比後來的金人優勝。

第三,五代時期的人物雖深染胡人風尚,或出身胡人,其卻並未把自己與契丹人的界線消去。他們仍然以自己比契丹高一等,又甘願為自己的國家守節殉難。

第四,北宋早期的兵力仍然強大,足與遼兵相頡抗。

建基於此,我們大致可以判定下列見解之不盡允當:

一、 「重文輕武」乃北宋一大特色。

二、 遼國無異於秦漢時之匈奴、隋唐時之突厥。

三、 五代時人普遍未有把自己與塞北民族加以區分。

四、 晉出帝被俘北上乃徽欽二宗被虜的先驅。

透過揚棄誤解、偏見,這一段落的「中國近古史」當能重見光明。本文寫作的用意亦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