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日 星期四

從《顏氏家訓》看北齊胡化嚴重

《顏氏家訓》紀錄了顏之推對兒子們的教育與訓誡。不過,從研究歷史的角度,這部書亦是一珍貴史料,因它保存了若干對北齊社會風氣、價值觀的記述。今揀選其中兩條,以窺見北齊胡化之嚴重。

<教子>: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北齊書.後主、幼主本紀》有「盛為無愁之曲,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人間謂之無愁天子」。《北史.恩幸傳》記和士開「傾巧便僻,又能彈胡琵琶,因致親寵」。從天子至公卿權臣,無不以彈琵琶為時尚,深深喜愛。

查琵琶來歷,東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有「枇杷,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唐代詩人岑參有詩「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可見彈奏琵琶是胡人風俗,非漢人中原文化。

因為北齊君臣普遍胡化,要在朝廷覓得一官半職,甚至躋身高位,必須適應融入其中,學彈琵琶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學習鮮卑語。據此亦見北齊君臣鮮卑化之深。

熟讀「聖賢之書」的顏之推,「教人誠孝,慎言檢跡」,儒家義利之辨,他豈會不知?為了一己之私利,仕途平坦,不惜摒棄自身固有文化傳統,全面學習一外來風俗,捨己就人,怎能稱有道德,怎配做士大夫?「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既是顏的風骨,也見北齊官場風氣是站到顏的對立面,並不漢化。

<治家>: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乎?

「江東」即長江以東地區,指南朝政權。南朝婦女都是中原世家大族受五胡亂華影響被迫衣冠南渡。她們繼承的,是漢末魏晉門閥世族那一套。《世說新語.雅量》記郗鑒為女兒挑選佳婿,被選中的王羲之,出身琅琊王氏,為王導之姪。整個過程,只講門當戶對,成婚二人亦無見面交流的機會,時為東晉。錢穆《國史大綱》說:「自經侯景之亂,而貴族門第澌滅殆盡……南渡之衣冠全滅,江東之氣運亦絕」。顏之推士族出身,在江陵失陷後北上,他腦海中的「江東婦女」印象,應該就是侯景之亂前世族大族的婦女所經歷。一言以蔽之,「江東婦女」是受盡保護,不得自主。

北齊首都在鄴城,齊地婦女又是如何模樣?首先,婦女被給予很高的地位,家中大小事務,一律由她料理,所謂「專以婦持門戶」。不止於此,內政之餘,對外還要為家族爭是非曲直、接見達官貴人、替兒子求一官半職、代丈夫向官府申訴冤屈。顏之推覺得,這種對女性的高度重視,來自「恆、代之遺風」。清代考證學者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二》:「拓跋魏都平城縣,縣在今大同府治東五里,故址猶存。縣屬代郡,郡屬恆州,所云恆代遺風,謂是魏氏之舊俗耳」。簡言之,即是鮮卑化成就北齊婦女特殊的面貌,一種女尊男卑的價值觀念。

劉健明<唐代婦女面面觀 – 唐代婦女史中文專著研究述評>提到「胡化下的社會婦女地位較高,拘束較少」,劉伯驥《唐代政教史》導言:「民間之遊樂及貴族婦女之服飾,染有胡風,或騎或射,或著男裝,或男女同郊遊、同博戲,皆無禁妨」。據此,更見北齊婦女胡化之深。

上至官場,下至民間社會,從音樂娛樂,到女性待遇地位,皆見北齊有濃厚的胡化傾向 (陳寅恪用「鮮卑化」與「西胡化」形容,見《陳寅恪魏晉南北朝講演錄》)。《北齊書.高昂傳》「于時鮮卑共輕中華朝士,唯憚服於昂。高祖每申令三軍,常鮮卑語,昂若在列,則為華言」、《北齊書.韓鳳傳》「每朝士諮事,莫敢仰視,動致呵叱,輒詈云:『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却。』」胡化始終未有改變。

顏之推親身見證,將所見所聞筆之於書,其記述當較官方正史更貼近真實。